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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500)

作者:刘震云

“操你娘的!”

但到了后半夜,我们又看到,我们的二姥爷,突然像醒过来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吶喊和畅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骂和诅咒,突然像远行归来看到自己的女儿的小尸首一样——出门之前还笑语欢声和围膝绕行,远行归来怎么就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了呢?——突然怔住那里和楞住那里,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嘴里无措地喃喃说:

“好,挺好。”

然后突然扑到小女儿身上,在那里忘情地“噢噢”哭了一夜。开始用强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

据俺刘贺江聋舅舅——也就是二姥爷的大儿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亲口告诉我;

“记得当时俺爹最亲小妹了。”

“每次见到,都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见了我们从来都不理。”

“每次赶集,都给小妹买一个油馍。”

……

几十年后,在我们家族考察和争论这件事时,还出来另一种观点,说当时二姥爷赌气灭子,不仅仅是情绪上出于对大姥爷的愤怒,主要还是从理智出发不想让没有骨血的流传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后瓜分家族财产——维护家族利益的财产说。当然这种观点从社会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够成立的。但是我们如果放到“史”的角度老梁爷爷的血液流传的角度去看,它也不过就像米虫一样是一个诱因而不是二姥爷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还是因为他是老梁爷爷的后代他在童年时期就耳濡目染现在也想用这种血泪的提醒告诉大家:谁是这个家族的主人——这又涉及到政治了——于是就对老梁爷爷东施效颦想象老梁爷爷一样四两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这个世界但是因为他不是老梁爷爷于是在运用之中自己把历史的杠杆给弄断了。——60年后我们想说,苦了你了,六岁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从心的二姥爷。

二,1955年刘贺江聋舅舅之妻聋舅母。从后来聋舅母一生的表现看,聋舅母十七八岁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肯定是一个女光棍。这是后来她能潇洒地挥洒人生血泪的心理基础,也是她和二姥爷的根本区别——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妇时候的总爆发,总是和做闺女的历史相联系的。如果我们对一个妇女的考察只局限到她的媳妇时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闺女时期,我们就容易就事论事麻团越解越乱;一伸入到闺女时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从这个角度和聋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们家一生的表现来看,她闺女时期肯定是一个女光棍、搅水女人和搅水闺女是无疑的。但是当她嫁过来的时候,由于我们的家族和村庄还笼罩在老梁爷爷的阴魂之下,现实之中还有二姥爷的存在——他的血泪提醒才刚刚过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还刚刚因为老鼠疮死在草屋里时间不长呢——所以她并不得天时地利之势,她还寻觅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场机会。她在娘家搅水和扬波,但在我们老梁爷爷历史的鞭笞和现实的老鼠疮面前,那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和小巫见大巫。还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夹起你丑陋的尾巴按照我们家的既定路线走罢。过去你在娘家的羊群中可能是一匹爱跳爱咬的毛驴,但是当你到了我们村和我们家看到我们羊群中已经有了两匹高大的无以伦比和无法超越的骆驼时——超越是需要时间和时机的,是需要历史的跑道出现转弯的机会而不是在一群羊都在骆驼之下的阴影里安静吃草的时候——你也就只能成为一头和别人一样的安静的羊罢了。你在娘家纵是跳咬,也总不致于达到血泪提醒的地步吧?——当然,在她从18岁到28岁嫁到我们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没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时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们家的刘贺江聋舅舅或是二姥爷和二姥娘理所当然地给镇压了下去。我们有血泪悬在你们头上。我们都是一些浑身带有血债的人。这时我们岂能怕你一个单纯幼稚的女光棍不成?——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占山为王的土匪为什么能纵行天下——因为他们个个都浑身血债——我们也明白了为什么一个新的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弄一个“投名状”来——那也不过是一种资格和可以开始的证明罢了——至于你下山一刀杀了谁,这种对象偶然并不重要,我们要求的仅仅是溅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聋舅母从18岁到28岁,虽然时时像鲤鱼打挺一样进行挣扎和反抗,但是她从来没有跳过我们的龙门。这期间发生过摘棉花偷花事件,腊月初八隔墙撂馒头事件,到娘家串亲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间鸡虫风波、做月子鸡蛋风波……虽然风波不断,年年都有,生活总不得安定,但是从大局着眼——如果我们用后来她利用挥洒血泪果真占山为王之举来考虑——这些年头还算是幸福祥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呢。聋舅母这条鲤鱼还没有翻出大浪来呢——我们还要为这十年的团结安定和繁荣昌盛举额称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