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故乡面和花朵(479)

故乡面和花朵(479)

作者:刘震云

“记得当时还有一只琉璃喇叭吧?”

白石头当时就楞在了那里。等终于想起来后,又好象是自己有了一个什么新发现——过去的往事就更加汹涌和澎拜了,马上在那里手舞足蹈地说:

“可不,我们怎么一下就忘记了那只喇叭呢?说起来那只喇叭——公平而论,并不比冬天的雪、猪血,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样板戏给我们带来的启发和愉快少呀,它们本来是应该具有同等的地位呀,怎么最后弄得只有冬天的雪和血、只有瓜田和样板戏,只有斑鸠而拉下了琉璃喇叭呢?这也是一个冤案呢!这也应该平反呢!这也应该大书特书呢!……”

说到这里白石头突然有些醒悟了,开始犹疑地问秃老顶:

“那只喇叭——作为30年前的春天的道具——是你提供的吧?”

这时秃老顶自信地点了点头:“可不,是那年春上俺姨串亲戚送给我的。”

又说:“俺姨没来之前,你们谁见过琉璃喇叭呢?”

“俗话说:琉璃喇叭还吹三吹呢。我们却吹了整整一个春天。”

白石头止住秃老顶的话头,又在那里激动了,甚至拍了一下秃老顶的秃头:

“那就更应该大书特书了——这倒不是从我们之间的私情出发,当时的喇叭不管是谁提供的,都应该在历史上留下一笔,不然冬天,秋天和夏天都有道具,单单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就缺了一块——天缺一角——不成?——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那只琉璃喇叭再也不能埋没了。——我说刚才说着说着和写着写着就有些不对劲开始感到没劲了呢,原来是忘了一只琉璃喇叭。——请秃老顶表哥原谅——因为我从当年的季节一入手,就乱了层次,不是按春夏秋冬的秩序走,而是为了大雪满弓刀的方便,一下就扎到了冬天里——秩序乱了,程序颠倒了,于是一错就不可收拾,就不是春夏秋冬而成了冬秋夏春了,就忘了这只琉璃喇叭了。——现在到了还它一个应有的历史地位的时候了!”

看着白石头在那里说得激动,秃老顶又有些得寸进尺和得陇望蜀,开始在那里拉开架式摆上了老资格,开始用慢悠悠的拖腔——而且还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根烟——说:

“说到历史地位,我觉得我这只琉璃喇叭不单应该和冬天的雪和血、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样板戏摆到一起,你就是把它和你到三矿接煤车、给五矿打电话接着和五矿那只大喇叭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时白石头头脑就有些清醒了。一下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如果再不控制和压抑一下,就有些矫枉过正和将历史整个给翻过来的可能。于是首先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在那里故伎重演地开始一言不发,只听秃老顶诉说。似乎是在倾听,又似乎是首先回到了当年——无法顾及眼前的评价,或对眼前的评价无可无不可。这倒一下把秃老顶给弄毛了,突然停在那里不说了。这时白石头才——也——自顾自地点上一根烟,也开始慢悠悠地用着拖腔说:

“你要这样的要求,我就没办法喽——喇叭重要,但喇叭不也就是一只喇叭吗?它不就是捉斑鸠时一种的伴奏吗?——斑鸠是主题,还是喇叭是主题?连斑鸠都超越不了,何谈其它?——你是要恶仆欺主吗?——要把它的地位放得过高,人们就要这样反问了。——本来把它和冬雪和猪血、瓜田和样板戏放到同等的地位,我都怀疑大家会不会有看法,冬雪和猪血、瓜田和样板戏,毕竟都像斑鸠一样是一个主题,能够代表一个季节,你这只给主题伴奏的小喇叭能代表一个季节吗?我看能把它和样板戏里的伴奏喇叭放到一起就不错了,怎么又要和三矿的煤车和给五矿打电话和五矿那只大高音喇叭相提并论呢?喇叭相似,但声音不同呀——我倒不是非要说我那个煤车和喇叭有什么特别高深、与众不同和高不可攀的地方,我只是想说具体事物还要是要具体分析,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我评价不了你的琉璃喇叭,我可以不评价嘛;我提不起这只琉璃喇叭,我可以不提嘛——现在我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把它忘记,原来它是一个惹不得的马蜂窝——既然这样,我知错就改好不好?我提错了和评价错了,我现在用Ctrl+Y把它删了不就成了?既然我吃不了这馍要兜着走,我现在干脆不吃不就成了?既然我降不了这大个儿,我干脆不降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