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喝过猪血的人。”
“我是吃过红豆腐的人。”
“我是从秋天的瓜园里告别故乡的。”
或者你在刑场上大义凛然地说。而这时你恰恰忘记了马灯和老蔡,忘记了雪花和猪血。秋天的瓜棚吹起习习凉风,并没有刮到30年后。这时你接到女兔唇从巴黎来的第二封信。信上曲曲弯弯的法文如同西瓜地里的瓜蔓。但世界上的第二封信,往往又是多么地让人踌躇啊,因为它往往是对第一封信的应答或诘问,调笑或生发。你在第一封信里简单说过你时下的心情——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想到雪花和猪血,你将你的心情和女兔唇的心情做了一番模拟,你说你现在的心情就和她在巴黎的房间里把地上的面包渣放到嘴里的心情差不多,于是女兔唇理所当然地就把信上的你当成了现在的你——其实你在特定的时间和语境下一时的情感生发怎么能概括你的整体和你的一生呢?你到邮局发信的时候心里还发怵呢。你在信筒面前还犹豫了半天呢。你在写完那封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否定那封信仅仅因为你苦于找不到另一种心情和系统来代替,就好象当你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雪花和猪血你只好拿着没有雪花的猪血或干脆就是人血来替代一样,你才写出了这一切。不然你是不会借助仿真来壮大自己的力量和声势的,你说你自己就够了,干嘛说一下时下的心境还要拉上别人呢?——不恰恰证明你的无所适从和没有主张吗?不恰恰证明你的心虚吗?你现在还有那么敏感吗?一摸就跳的敏感是不是装出来的呢?——真实的情况恰好相反,这时你身上出一股人血你也失去了1969年的敏感,你已经是针扎不透和水泼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了。但你一时情绪激动竟然老夫聊发少年狂,就真的拿根棒槌当成针了,就真的开始在信上胡说八道和仿真了。于是你也就把你时下的心情和她在巴黎屋子里拾面包渣时的心情人血猪血不分地混到了一起。等你写完这封信你情绪的潮水退下去以后,你自己拿着这封信也感觉出了问题,你一定想到了当年的大雪、听到了大雪之中的过年的声音、听到了那猪的挣扎的嚎叫和脖子里的血滴落到雪地上的声音和一朵朵梅花开放的声音,于是你就用第二感管和嗅觉把自己止留在邮筒面前,但这时那个害人精小刘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你的身边,他倒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倒是一个迅速忘记历史和只活在现在的人,于是他现实的气息和人肉味,一下就将你的历史感和纵深感给淹没和混淆了。你一下就排除了历史和只活在现在,你一下就过了今天不说明天有奶就是娘地把那封仿真和混淆的信,掷到了永远的邮筒里深不见底的心绪流动的海洋里。于是在半个月之后你再接到女兔唇的针锋相对的第二封信也就毫不奇怪了。两个认真的人终于凑到了一起。也许女兔唇第一次拾面包渣的时候确实和白石头的心情相类似但是现在拾面包渣的时候又有了改变,于是她就认真和不仿真地对白石头的信倒是看不懂了。我拾面包渣的时候心情是挺好的呀,拾是好的不拾倒是不好的现在白石头怎么把他的落寞贴到了我的面包渣上来呢?仅仅是为了面包渣,就好象白石头仅仅是为了1969年的一碗开与不开的水,她就情绪激动的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对白石头动了真情地针锋相对地回了一封长信。这封信的中心意思就是:她拾面包渣的时候心情没有什么不好,她的心情好不好从来跟别人和环境没有关系,除非她自己要不好,否则就永远不会不好……云云。甚至把他们俩个之间应该讨论的主要问题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的事也给忘记了。记得白石头在上一封信里主要说的并不是面包渣,主要还是说酒吧,现在女兔唇怎么开始把次要矛盾当作主要矛盾给提出来了呢?——倒是把主要矛盾给忘记了。——谁说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也迎刃而解了呢?有时主要矛盾没有解决,次要矛盾倒像柳树的枝条一样开始疯长接着就盖过了主要矛盾呢。白石头坐在故乡的瓜棚下——你这时返乡时就没有姥娘了——看了这封来信之后,头上出了一头不明不白的汗。他在那里摇着头喃喃自语地说:
“上封信是写偏了。”
“是我耽误了上海的酒吧。”
……
于是纯粹因为一个面包渣的讨论和酒吧的耽误,白石头突然也对世界悲观和重新恐惧起来,他甚至想:我哪里也不去了,我不再离开故乡了,我就在这瓜棚之下像瓜儿一样花开花落的老去也没什么——我不思再生了。我不愿再见到你们了。——这时他倒像30年前面对自己的指头出血一样,突然有了一种少年时代的敏感和自怜,流出了30年来第一次清澈之泪——已经中年的人了,突然流出了少年时代的清澈的泪——不再那么浑浊和昏黄,又让开始发胖的白石头产生了一种惊喜。——于是他并没有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