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故乡面和花朵(466)

故乡面和花朵(466)

作者:刘震云

“妮儿,你什么时候还来?”

这是一个带有根本性和穿透力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哲学问题。但是当时似乎在你心中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于是你就有了1995年的痛心疾首。还有那个来给姥娘拜年的刘老扁表哥,撅着屁股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扬脸看了看天——30年后它已经不那么充满着臭氧层,突然那么家常地说:

“这些年怎么就是不下雪呢?”

“记得小时候,一到过年就下雪呀。”

“应该是八月十五云遮日,正月十六雪打灯呀。现在怎么就不打了呢?”

“过去过年杀猪,猪血都是滴在雪地里,现在怎么一下就滴到干土上了呢?”

刘老扁表哥锐利地诘问,也一下穿越了当年的开水和现在稀薄的臭氧层。它的意义不亚于世上本无光上帝说有光就有光的圣言,但是令我们失望的是,刘老扁表哥说完这些话,并没有像上帝一样将他的诘问和信仰坚持下去,对着天际发问之后,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世俗地跟我们搅在一起,端着自己的饺子碗加入我们的笑语欢声。而他头上的天空,还是没有下雪,而他碗里饺子馅里在案板上或是木礅上剁的那块掺着白菜和大葱的猪肉,也是把血滴落在干旱和寒冷的一刮就是一阵冬天的尘土的地上而不是滴落在温暖和厚厚的大雪上。如果说对姥娘话语的忽略是你的责任最后你就自食其果的话,那么现在刘老扁对自己话语的忽略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也像1969年的白石头对于开水的态度一样,现在也要与这天气和时空同流和污了。——但是,到了白石头写作的时候,刘老扁表哥当年所提出的问题,却再一次撞到他的心头接着就要作为一个问题重新提出来了。面对干燥的天空,他要提出的问题是:

现在故乡的冬天为什么不下雪

过去的猪血都是滴在雪地上,现在怎么就滴在尘土上了呢?

……

1969年,当那血在一片猪嚎声中和人的喊叫声中滴落或喷洒在雪地上的时候,旁边还支着一口烧着开水的上下沸腾的大锅——这个时候的水倒是真的烧开了。一道亮光闪过,猪的脖子上一拱一拱地就开始往下快速滴落着殷红的鲜血,场院的雪地上,就绽开了一朵朵鲜艳的梅花然后就溶化成一条条让人眼晕的殷红的河。——30年后,这久不下雪的天气,是不是也像当年我们给老蔡烧水或提水一样,你对于我们也是一场温不噜嘟的阴谋呢。呼吸在干燥的鼻腔里穿行,也让我们欲哭无泪呀。这个时候我们甚至比遇上历史上一次次的兵慌马乱和天灾人祸饿殍遍地和尸横遍野还更有理由地说上一句:

故乡,你真是多灾多难呀。

人为的制造对我们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倒是那冥冥之中无法料定的一切。当我们听到或是听不到金戈铁马从一个村庄横穿过去举着棍棒和镰刀呼喊的声音,我们因为有了历史上的经验倒是一切都能习以为常和不以为然;我们因为一时的激动和召唤,也能前赴后继和赴汤蹈火;但是这一次次人为的轮换和一条条人血的河流,已经激不起我们半点激动、刺激、向往或是厌恶了。我们现在担心的仅仅是:

现在过年的冬天里,为什么听不到那轻微的一片片雪花像重锤一样砸在土地上当然着也听不到猪血砸在雪花上的声音了呢?我们对这身体之外的声音——当我们夜深人静和再也闻不到拖拉机声音的时候,突然想起和蓦然回首,感到格外地伤心呢。

我们重视的已经不是人血——因为人血到处可见,哪一天的电视新闻中,都能让我们看到世界各地的人血——我们现在重视的仅仅是,那猪血怎么不滴在雪地里而像人血一样就那么无足轻重地滴落在随处可见的土地上了呢?

……

于是一片大大的雪花,像一记重锤一样,砸到了我们的面门上。水管里发出的长久的哼叫,竟像一首美妙的歌曲。拄杖的老蔡和已经去世的老王喜加,现在就成了我们回想当年的标志。渴了你就让我喝口水——当然是那不开的水。虽然我们也知道,我们在关心雪花、猪和猪血的时候,我们还是在关心自己;但是接着产生的问题是: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当我们要认真回想的时候,那个30年前的11岁的少年,还是我们的身影吗?从那里变化到现在,听起来倒像是别人的一段故事。当我们在秋天的瓜棚里支起我们故事的架子时,一个11岁的少年就拿着一把砍刀离家出走了。他要告别雪花和猪血去向往人血了。于是这也就是人们从少年起就开始懒惰地弃难就易避重就轻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的一个特性了。当我们把握不住现实的时候,就开始去把握自己;当我们对雪花和猪血无奈的时候,我们就一头扎到了人血之中。当你生活在一个第三世界的瓜园里,稍不留神就会忘记雪花和猪血,你就忘记了猪血和人血的不同,于是你就变得简单和粗糙了。猪血已经被你凝固了,猪血已经被你凝结成块状了,接着你就开始将这块血放到锅去炒和烩、蒸和煮,又放了许多葱姜和芫荽,然后连汤带水的盛上一碗,转眼之间就被你像喝凉粉鱼儿一样喝下了肚,接着你就以为自己有底了和可以一往无前了。30年后当你上了断头台当尼龙绳就要扼住你的咽喉时,你突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