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书库 > 故乡面和花朵(23)

故乡面和花朵(23)

作者:刘震云

“瞎鹿,你不要这样,咱们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底约我来是干什么?如果是谈本子,你就说是谈本子;如果是谈冯·大美眼,我劝你也别打着艺术的旗号。看着咱们是乡亲,没有艺术和屎克螂,我也会满足你的个人愿望,让你望梅止渴和望洋兴叹一下,何必跟我玩这样的猫腻呢?现在不比过去,好在我也是一个大腕,你不该这样对待我!”

瞎鹿见我发了火,又有些着慌。他一下收起了他的架子,笑着脸对我说:

“看看,发火了不是,我知道你就会这样。你的大腕地位,我还是承认嘛,不然我会约你写本子?实话告诉你,为约你写本子,我连福纳克和王朔都得罪了。谁说我没有顶着压力,我也是顶着压力的。谁说我们不谈艺术了?起头谈谈咱孬妗就是不谈艺术了?这是什么逻辑?刚长出牙的狗爱咬人,你就是这样一头长满青春痘的雄狗,见谁咬谁,这还是地位不巩固、自己不自信的表现。你以为搞艺术就得口口声声咬着它?就一定得曲不离口和拳不离手?错了,那是初级幼儿英语。我如果是这样,我以前搞出的片子,也不会这么脱俗和让人耳目一新。我搞艺术的时候,就从来不谈艺术,就好象考试的前一天,我不要再在那里瞎背一样。那已经是强弩之末,捞不着什么稻草了。倒是在自由联想的空间,在事物穿插的背后,去找艺术的感觉和想象,说不定倒能构思出宏伟的新篇章呢。当然,没有宏大的艺术把握和艺术涵盖能力,他是不敢这么做的。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何况,谈冯·大美眼就一定和艺术无关了吗?冯·大美眼是世界名模,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艺术细胞,我们近距离看一下这些细胞,解剖一下它们的结构,观察一下它们的切片和染色体,对于我们新搞的这部嫖客和妓女的片子,有什么坏处呢?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和大惊失色吗?是我心里有鬼,还是你心理脆弱呢?你给我乖乖地谈孬妗,我们倒可能培植出一棵无愧于影帝的盘根错节和枝叶繁茂的大树,你要老这么跟我闹别扭,凭你的小人之心,每每去度人家的君子之腹,我敢断定,咱们的这场本来可以搞好的合作,倒要最终断送在你手!我还不如回头去找福纳克和王朔去!是进是退,是福是祸,到底怎么着,你自己仔细思量吧!”

瞎鹿越说越激动,最后倒是他占主动,我又张口结舌没有话说,成了无理取闹。他说完这些话,仰倒在椅子上,对我撒手不管。我惭愧地一笑,也气馁地觉得瞎鹿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自己也有些小肚鸡肠,一切从狭小的个人出发,容不得半点别人和别人的时间耽误。再说,谁没有私心呢?谁不是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呢?只要他片子决心搞,搞片子的同时,别说冯·大美眼确实跟艺术有些沾边,就是不沾边,他私下想一想,向别人打问打问,又妨碍什么大局呢?我在搞艺术的同时,就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了吗?我怎么对己宽、对人严,不能严以律已、宽以待人呢?这样下去,将来能与人合作搞成什么事情呢?这样下去,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又要飞到别人的锅里了吗?我自己将自己的思想疏通,拍了一巴掌,又一次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有些讨好地说:

“好,既然你说不影响片子,我就相信你,我可以把那天时代广场的情况和冯·大美眼的现状提供给你,不过我说过之后,咱们就得抓紧讨论片子。”

瞎鹿见我驯服了,态度也就缓和了,也露出了笑容。他见我要说孬妗,也有些急不可待,连连答应我的条件,说:

“可以,可以,只要你一说完孬妗,咱们马上就讨论剧本,你原来创作的那首歌词,也可以作为主题歌。”

我也点头,与瞎鹿亲热得一家人一般。我们甚至手拉住了手。我这时知心地问:

“瞎叔,在谈孬妗之前,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你过去不是挺怕女人的吗,怕她们沾了你的钱,为这事你把自己搞得也很痛苦,怎么一提起孬妗,你倒显得不管不顾了?你如果和她好上,就不怕她沾你的钱了吗?”

瞎鹿见我提这问题,不禁“噗嗤”一笑,用手指头点着我说:

“你呀,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过去见女人,我害怕她们,是因为钱不假——但并不仅仅是因为钱,除了钱,还有其它许多方面呢。如果她真是爱我的钱,倒也没什么,怕就怕在,她与你好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也是很乱,说是爱你这个人吧,也是爱你这个人;但你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家财万贯,不是影帝,她又注定不会爱你。她到底爱的是什么呢?她自己心里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心里也像打翻一锅杂拌粥一样;她就把这样一锅杂拌粥摆在了你的面前,让你自己去分辨——她倒是不负责任。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我倒也不是在乎那点钱。当然,我也不能不在乎,当年饿死人的光景,我怎么会能忘记?我临死时还抓着一个烂鞋帮,把它当烙饼吃,嘴里叫着:让我吃口干的!我辛辛苦苦用自己血汗攒下的一点钱,就这样让情绪不明的人去吞噬,留着我自己临死时再去啃鞋帮吗?再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看我现在是影帝,如同一个走红的妓女,宾客盈门;但待我转眼之间青春流逝、人老珠黄呢?马上门庭冷落车马稀,那时我哭着喊着找谁去?我能不留点后手吗?结婚容易离婚难,那时你已经有了孩子,再受欺负,你都会找到心理安慰:为了孩子,就这样凑合吧。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有那离奇的,这个女人目标不明地嫁给你,但很快她目标明确了,她只爱金钱和影帝,并不爱你;现在哪一个女人没有外遇?等你人老珠黄,没有金钱不是影帝了,她哪天一来气,和那小王八串通好,像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样,说断送你,用一包老鼠药,就把你当三寸丁谷树皮武大给断送了,这时你哭天抹泪找谁去?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历史的教训值得汲取。我不是有毛病,我不是不爱女人,谁都知道夜里搂着一个女人睡得更有内容,但我就是这样被吓怕了!你不要劝我,劝我的人多了,都比你有头有脸,我就这样一辈子下去了,看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