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得我们倒是心亏胆寒,用袖掩脸,不敢仰视。我们哥儿几个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个时候倒要上前给人家解释:
“姑姑们放心,你们还是安全的,我们就是把自己的媳妇给了俺爹,我们夜里抱夜壶睡觉,也不敢打姑姑们的主意。俺爹那样一个老杂毛,哪里敢让他和姑姑们在一起呢?藏起你们的刀子吧。”
姑姑们这时还是一脸的冷笑,说:“我们这也是走路摸屁股,小心总不为错吧?”
接着,打一声呼哨,跨上大红马,一鞭子下去,屁股后留下一溜烟。弄得我们哥儿几个面面相觑,留在那里擦头上的冷汗。还有一些人,譬如讲老姑娘柿饼脸等人,也许我们努努力,她们倒说不定会同意跟俺爹——她们同意跟俺爹据我们看也不是因为俺爹怎么样,而是看着我们哥儿几个后继有人,她想当俺的后娘呢——但对这样的人,俺爹还有些不同意呢:找不到好的,就拿一个柿饼脸来滥竽充数吗?我不要柿饼,我要鲜花。于是不管我们在外边寻找的艰难,就在家里坐在地上蹬腿哭,闹,不给找个合适的媳妇就决不罢休。像不懂事的孩子哭着闹冰棍一样。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哥儿几个每天早上背着干粮出门,晚上一身风尘地回来。别的工作都停下了,开始每天给俺爹找媳妇。路上见到些集上的喧闹,河上的风帆,岸边的隋柳和南飞的大雁,还有来来往往和南来北往的人。见了比我们年长的男人就叫“大爷”,见了比我们年长的女人就叫“姑姑”。那些“大爷”和“姑姑”见我们几个小黑孩在路上走得一脸心思和可怜相,往往停下脚步问:
“你们几个小弟兄手拉手出来干什么?”
有的大爷和姑姑还认出了我,他们也不怕我的其它哥哥和弟弟嫉妒,惊奇地问:“这不是那个小刘儿吗?”
我们哥儿几个这时停在路边,我也没有了小刘儿的架子,我们张着干燥焦黑的嘴唇说:
“俺娘死了,我们出来给俺爹找老婆呢。”
说着,也是无限地委屈了,竟在那里“呜呜”地哽噎起来。大爷和姑姑们也在那里开始嘬他们的牙花子。虽然我们知道他们在他们的儿女面前也和俺爹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时的狼,竟也披着羊皮同情我们说:
“唉(——多么深长的叹息),摊上这么一个爹,做儿女的就算倒霉喽。”
但说完这个,他们还是无事一身轻地背上他们的褡链离去了,留下我们哥儿几个站在风地里流泪。竟也没有一个姑姑同情我们,舍身取义地跟着我们回家当我们的娘。可见俺爹在我们村里和故乡混得模样了。但等我们晚上回到家里,俺爹还理直气壮地坐在院子里等着听我们的汇报呢。
“今天怎么样,找到了吗?”
我们哥儿几个都低头不说话。这时俺爹反倒得意地问:
“你们说今夜怎么办吧?”
听到俺爹问这句话,家中那几个儿媳妇,都大呼小叫着落荒而逃。过去有俺娘在的日子里,她们和俺娘斗嘴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泼妇?在失去俺娘的日子里,她们也对日子发生恐惧了。俺爹闹媳妇虽然不好,但我们家里的媳妇却因此变得老实了,这是我们哥儿几个跑了一天无功而返抽着旱烟所得到的唯一享受了。以后哪一房媳妇不老实,不管是我们弟兄哪一个,只要说一声:“再闹,夜里把你当夜壶送给爹!”
这媳妇立刻就收了性子,温顺得像一头绵羊。从这一点出发,俺爹在夜生活上要求得多一些,要一个媳妇而不要一个夜壶,在某些方面也是深得人心的。路上的人诽谤俺爹的话也不一定全对。他们对我们的同情也是瞎子摸象。说不定还别有用心呢。爹得意就让他得意吧。爹不让买夜壶就不买吧。谁让我们没有给他找到适当的媳妇呢?媳妇找不到只能怪我们弟兄无能,但是我们还是有能力不给爹买夜壶。卖夜壶的推车走到我们村上,往往刚喊了一句:“卖夜壶了,谁要夜壶!”
这时俺爹就在家里打起了哆嗦。比我们一天天给他找不来媳妇还在那里气急败坏。你们可以不给我找媳妇,但你们就不能不让人卖夜壶吗?你们这是沟通到一起来谋害我吗?于是我们哥儿几个也共同起了愤怒,一个腋下夹着一根棒子就到了街上:
“谁在这里卖夜壶,不要命了吗?不知道这和俺爹的命连在一起吗?你这是来卖夜壶呢,还是来勾俺爹的病和来谋害俺哥儿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