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俺娘都死了那么长时间了,您老人家就别往心里去了。生前你们就是感情再好,人总有去的时候,您就别老想她生前的好处了,那不是越想越伤心吗?您就多想想她的缺点和错误,多想想她那许多对不起您的地方——她生前是一个省油的灯吗?现在她终于去了,您也就自由了,这样也许对您的人生更好一些呢。”
俺爹这时停住了哭——他也是很实用哩,一看到人们围过来开口了,开始因为眼泪讨论他想讨论的问题,他也就不浪费自己的眼泪了。他这时态度很明确地说:
“我现在用碗接泪哭,并不是为了你们死去的娘。这样的娘和老婆,还不该死去吗?对于她的死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我怎么会为她而哭呢?”
那我们就奇怪了,我们好奇地问:“那你为了什么?”
俺爹说:“不为别的,就为了我夜里睡觉冷!”
我们大家松了一口气。原来为了这个。我们相互看着说:“那赶紧让小翠把屋里的火给生着!”
俺爹这时开始露出他的本相了,在那里倔强地翘着胡子说:“我不要屋里生火,我怕中煤气。哎,你们出这种馊主意,是不是想把我给熏死,你们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偏不要随你们的心和趁你们的愿呢!”
俺爹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们一眼。我们赶紧检讨:“那咱们就不生火,给您加一个暖水袋!”
俺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们搓着手在那里犯了难。一下摸不透俺爹的心思呢。平常他也不这样呀。这时爱在田野上和麦田里倒腾着小腿捉斑鸠的我的小弟又自作聪明——他以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像捉斑鸠那么容易呢——拍了一下巴掌说:
“我明白咱爹的意思了,咱爹说冷,恐怕不是说整体的冷和全身的冷,如果是那样,生火或是加暖水袋是合适的,现在这主意被咱爹否定了,就说明不是全身的冷而是部分的冷了。你们知道咱爹冷在什么地方吗?我是咱家的老小,我对咱爹的心思摸的最透,我考虑咱爹的冷,主要是夜里起来上茅房的冷。月亮是寒的,夜风也是寒的,咱爹出来去撒线一样的尿和去拉橛子一样的屎,夜风一吹,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能不伤风、感冒和发烧吗?他老人家能不生我们的气和往饭碗里滴泪珠珠吗?”
我们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这时像盲人一样请教小弟:“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小弟得意洋洋地说:“这个事情放到你们身上就难办了,放到我身上就好解决了。就到集上给他老人家买一把夜壶,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我们都拍手称快,觉得这主意出得高明。出门上茅房风吹发烧,买一把夜壶放到屋里和被窝里不就得了?我们刚要派谁谁第二天到集上去买夜壶,这时俺爹像往常一样,又在那里暴跳如雷了。他“呼”地一下跳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就好象刚才他变文雅把我们吓了一跳一样——变化对于人类是多么地猝不及防哇:
“我不要夜壶。夜壶能解决身冷,它能解决心冷吗?如果一个夜壶能够解决夜里所有的问题,我当初还给你们娶媳妇、老婆、夫人和爱人干什么,我一人发你们一个夜壶不就得了?当初你们夜里烦躁我是怎么对待你们的?现在我一烦躁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是你们的长辈、是你们的爹就不说了——不说他就不是了吗?没有我,哪里有你们呢?就是一个朋友,你们也不能这么故意歪曲他呀。如果我当初也是抱着夜壶不放,哪里会有你们这一把子灰孙们呢?我当初那么善待你们,现在你们的爹遇到一点困难和心冷,你们就该这样对待我吗?你们夜里一人抱到一个热乎乎的肉体在睡觉,现在倒要塞给我一个冰冷的夜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俺爹说着说着,眼中又流出浑浊的老黄泪。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俺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意思不在茅房和夜壶,而是要给我们找一个继母。但是世界上的继母是好找的?俺爹也过高估计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形象了——所以才弄得这么不着腔调和高不成低不就呀;一听俺爹要找小和第二任夫人,我们和媳妇们还没有表态,村里和故乡所有的寡妇和老姑娘,就像闻到日本鬼子要进村村头的消息树被放倒一样,都夹着自己的印花包袱和细软,带着足够的干粮、盘缠和卫生巾,跑进了庄稼地、躲进了红薯窖或是跑到了俺爹去不到的她们的娘家或是姑家。一些重任在身没有跑反的如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者,也开始个个身藏利刃,威风凛凛地在街上走——还没等我们把她们介绍给爹,她们见到我们,首先就“唰”一声把利刃给拔了出来,嘴里说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