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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147)

作者:刘震云

“那么一群流氓,硬是让我一人给收拾了。如果没有一点诗人的气魄和气质,以及人在写诗时那种大而无当的二杆子精神,换另外一个人,如果他不是从诗意的角度出发而是从派出所处理流氓事件的角度出发,这事就非让他搞砸不可。——我承认按照别的办法也能处理妥当,但不一定能处理得这么精彩就是了。说到这里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这个人纯粹是一个诗人,在历史上没有当过一任官员,这个人也不一定能写出好诗呢。他只能看到社会的表面现象而看不透社会的本质。如果他当过官——当官并不影响诗歌的创作,反倒开阔了诗人的境界和视野。场面一下子就大了,一下就不局限于个人感情而扩大到一个县了。一直到今天,我还为刘老孬当了秘书长而不会写诗而遗憾呢。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如果这个差事让我来干我不定写出怎样叱咤风云和气吞山河的篇章呢。当然这还不是我要说的和要表达的意思的全部。我说的事物的另一个方面是,写好诗的人一定要当过官,而当官的呢?如果这人不会写诗,处理起事情来,也要像便秘一样干结呢。为什么一些大人物都好便秘呢?就是因为他们不会写诗。当然,有些会写诗的政治家也会便秘。从这个意义出发,不管是便秘的诗人或是便秘的政治家,遇到刚才小流氓调戏小女子的场面,都会束手无策和不知所措。也就是碰到我了,既懂得政治,又会写诗,就顺手牵羊地解救了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几百年前和我夫妻一场,也算是她的造化。原来我们又相遇到这里。如果我把这千年的恩怨和重逢添油加醋地写成一首长诗,不知又要感动多少人呢。过去你们不是看不起我的顺口溜吗?这次就不是顺口溜而是宏大的诗篇了。这就是政治和创作两不误甚至还能相互补充和启发的又一例证。如果这样一部巨诗出来,我不是夸口,我不是故意要戳你们的心窝子和捅你们的肺管子,那就是这首长诗,一定会超过《最后的离别》。如果情况是这样,我倒要事先向你们打一声招呼。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凭空抓住你们本来不是伸向我的手而好象有些不知趣的原因。我知道你们这只手本来是要伸向你们自己的,借着这只手,你们还要相互同情和安慰。一番但在大的历史之下,你们这种相互同情和顾影自怜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明知是这样而不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你们会有暂时的痛苦,但不告诉你们当这种历史大潮真要到来的时候那就不是痛苦的问题而是你们要被灭顶的问题了。到了那种时候,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我们呆在一个黑屋子里,屋子就要坍塌了,我是叫醒你们呢,还是任你们昏睡下去呢?我思想斗争半天,出于对你们的爱护也是出于我的良知,我还是决定叫醒你们。你们的诗就要被废弃了。你们的《最后的离别》就要被搁置、搁浅和见鬼去了。这时你们还在那里争论到底谁是故乡诗歌和顺口溜的教父,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好象一块臭肉就要被扔掉,这时肉上的蛆虫还在那里争谁的个大谁的个小;船就要翻了,船上的人还在那里争毛毯;飞机就要爆炸了,大家还在那里争行李箱还有什么意义一样。如果你们还剩存着一些智力的话,我劝你们就不要争了,反正人就要死了,为什么不把肾脏和眼角膜捐献给人类呢?为什么不再为人民做些贡献呢?反正你们的争夺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什么不把这个故乡诗歌和顺口溜教父的桂冠让给我呢?这个桂冠就是车船不翻飞机不爆炸对于你们除了沽名钓誉之外也没有什么意义!一个是胡同串子,一个是没当过官的所谓的教授——教授能会有什么学问?你们还能再写出什么来?——而把这顶桂冠让给我,对于今后人类诗歌的发展,却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呢。所以,我自做主张地就从中间将你们的手给截住了,本来应该你们俩相互握着的手,我在中间给握住了。我握住一个还不行,我还要握住另一个,”脏人韩说着,就又握住了人和手都在那里和郭老三一块发愣的刘全玉,“握住你们的手,就像裁判在台子上握住两个拳击手一样;你们谁输谁赢,就看我的判定了。但这次你们谁也没有赢,冠军是裁判,是不是也出乎你们的意料呢?——我看这事就这样拍板吧。那个鼻祖的帽子放在谁兜里呢?现在掏出来就是了。掏出来也就没事了,我们就可以分手了。……”

说着,脏人韩就有些下作,他老人家不懂如何从别人兜里往外掏东西,也已经多年矣。他不喊衙役和班头,说着说着,自己就下手到刘全玉和郭老三兜里乱掏乱摸起来。连个乱摊乱派的名目都没有。这就激起当事人和大众的愤怒了。你整天编的顺口溜都在讽刺和编排干部的种种贪赃枉法,你现在的所做所为,不和你讽刺的对象殊途同归了吗?这时觉出你平日的讽刺肤浅和隔靴搔痒了吧?就算你不是为私而是为公,就算刚才不是个人行为而是社会行为,就算你不是为了兜里的东西而是为了诗歌和人本身,那么刚才几个小流氓摸人不成,现在你脏人韩摸人就成了吗?这样一串话问下来,刚才还洋洋得意的脏人韩,这时也有些发愣和不知所措了。接着就有些结巴和不能自圆其说了。刚才?我和刚才的流氓是一样的性质吗?刚才那几个小流氓摸的是女的,我现在下手摸的,不是我的同类吗?脏人韩不说这话还好些,一说这话,就更被我们抓住理了。刚才几个小流氓摸的是女的,你现在摸的是你的同类,正因为这样,你比刚才的小流氓,犯的罪过还大呢!现在故乡是什么时期?是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时期,你摸同性所犯的流氓行为难道不比几个小流氓摸异性性质要严重得多吗?和你比较起来,人家那么做倒是关心、爱护别人顶多是开了一个玩笑,你倒是彻头彻尾地耍流氓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流氓,是借讨论诗歌之名耍流氓之实的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你把郭老三和刘全玉当成什么人了?郭老三和刘全玉是那样的人吗?说到这里,我们不但对脏人韩怀疑,对郭老三和刘全玉也有些疑惑了。打麦场上这么多人,为什么他不摸别人的身子单要摸你们的身子呢?单单用一个为了诗歌的理由就能解释通吗?今天不进一步说清楚,你们就不要想走出这打麦场一步。本来刘全玉和郭老三对于脏人韩的突然出现抓住自己的手就很感突然和讨厌,特别是刘全玉,本来也就是自己在那里自艾自怨,说了那么一句话,因此引来郭老三的手已经让他没有思想准备和不知所措,现在在这牛粪里,又插进一只手,这只手插进来还乱搅和,要和他们争名夺利;事情闹着闹着,连麻烦和官司也落到自己头上,他和郭老三这时恼怒的倒不是那顶桂冠,而是因为闹的这一切给他们惹来的麻烦和在这么好的月光下让人不能清静。于是两个人就不着边际当然也不着目的地恼怒起来。令人更恼的一层是,他们恼的理由和恼的目的竟这样相差十万八千里你又不能不恼。于是两个人的恼怒又加上一层同归殊途的羞耻就有些恼羞成怒了。当然也是为了用行动说明自己,说明自己和脏人韩并不是一伙的,欧洲教授也忘记自己文雅的身份而脱出自己在故乡时的本相,两人都像地里赶牛的夯汉一样,脱下自己的鞋底子——没有工具可借的时候,就借自己的鞋底子——谁说我们的故乡不会依赖工具呢?——开始追着脏人韩满打麦场赶打。脏人韩被鞋底子打得“嗷嗷”乱叫和抱头鼠窜。这时视察各乡的县委书记从这里路过,看到这个场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