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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56)

作者:三岛由纪夫

在丹后由良站等车时下了阵雨,没有顶棚的站台立即濡湿了。便衣警官陪我走进车站事务室,他还自豪地对我表示,站长和站务员都是他的朋友。不仅如此,他还向大家介绍说,我是他从京都来看望他的侄子。

我理解这位革命家的心理。那位乡下站长和警官只管围着炭火熊熊的铁火钵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预感到迫在眉睫的世界的变动,以及他们自己即将面临的秩序的崩溃。

“要是金阁烧毁了……烧掉金阁,这些家伙的天下改变了,生活的金科玉律被推翻了,列车时刻表混乱了,这些家伙的法律也无效了。”

尤使我高兴的是,他们对我这个未来的犯人毫无觉察。我也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伸着手在火钵上烤火。那位性情开朗的年轻站务员向大伙儿大肆吹嘘,下次休假要去看电影,据说那是一部精彩的、使人掉泪的影片,其中也不乏惊心动魄的武打场面。下回休假看电影!这位比我还年小的逞强好胜、朝气勃勃的青年,到了下次假日,看电影,抱女人,睡觉。

他不断拿站长开涮,讲笑话,受到站长的叱骂。这期间,他又忙着添炭,在黑板上写了些数字。生活的魅惑,或者说对于生活的嫉视,将再一次征服我,我也可以不烧毁金阁,逃出寺院,还俗,从而沉浸在这样的生活之中。

……然而,黑暗的势力苏醒了,将我拉了回来。我仍然要烧毁金阁,到了那时候,一种早已预定的、由我特制的、前所未闻的生命即将开始。

——站长去接电话。不一会儿,他来到镜子前边,郑重地戴上镶入金线的制帽,整一整前胸,像出席仪式似的走向雨后的月台。不久,我要乘坐的火车,紧贴着线路边的山崖,轰隆轰隆滑进了车站,那是晴雨后濡湿的新鲜的崖土传来的轰鸣。

***

晚上七点五十分抵达京都,我在便衣的护送下走到鹿苑寺山门前边。一个寒气砭肤的夜晚。越过松林一棵棵黝黑的树干,逐渐看清楚那座山门坚固的门框时,我发现母亲正站在那里。

母亲正巧站在那块写有“违者则依国法给予处罚”的告示牌旁边。她头发散乱,在门灯的照耀下,似乎可以看到一根根直立的白发。母亲的头发本来没有这样白,这是灯光映照的原因。包裹在头发下面的小小脸孔一动不动。

母亲身体矮小,但看上去却忽而膨胀了,庞大得吓人。她背后的山门敞开着,门内的前庭一片黑暗。母亲背向黑暗,系着惟一一条出门做客用的腰带,上面的刺绣也磨得跳丝了。粗劣的和服歪歪斜斜包裹着蠢笨的身子,远远望去活像一具站立的僵尸。

我迟疑地不愿走近她。我很纳闷,母亲怎么会在这里呢?后来才知道,老师听说我出走,就到母亲那里询问,母亲慌慌张张来到鹿苑寺,从此就住下了。

便衣推推我的脊背。随着一步步接近,母亲的身子慢慢变小了。母亲的脸就在我眼皮底下,她抬头看看我,脸孔丑陋地歪斜着。

感觉从未欺瞒过我。母亲那双狡黠的凹陷的小眼睛,如今更证明了我对她的厌恶是正当的。我讨厌我为何会被这种人生下来,这可是我的奇耻大辱啊!……这倒使我同母亲断绝了来往,没有给我留下妄图复仇的余地。这一点,我前边已经提起过。然而,羁绊并没有解除。

……但是,眼下我看到母亲半个身子沉沦在母性的悲叹中,突然觉得我自由了。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反正,我感到母亲决不可能再威胁我了。

——一阵剧烈的似乎被人绞杀般的呜咽。她猛然伸出手,朝我面颊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真是忘恩负义!”

便衣默默看着我挨打。打过来的手指乱了,指头的力量丧失了,指尖儿如细冰粒儿落在了脸上。我看到母亲一边打,一边不忘露出一副哀怨的神情,随即转过脸去。过了一会儿,母亲改变了语调:

“那么远……你跑得那么远,哪儿来的钱?”

“钱?跟同学借的。”

“真的吗?不是偷来的?”

“我没偷。”

这似乎是她惟一的担心,母亲放松地叹了口气。

“是吗?……你都干了哪些坏事?”

“我没干。”

“是吗?那就好,去,去给方丈道个歉。尽管我这个当妈的已经赔过不是了,你还是要老老实实认个错儿,请他饶了你这回。方丈师傅心眼儿好,他还会照样收留你的。可今后,你要是不痛改前非,妈妈就死在你面前!你要是不想叫我死,那就决心改悔,将来当个有出息的和尚……好了,快走吧,快去认个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