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我没有感到某种眩晕,那是撒谎。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然而,我只是作为一个证人。从山门城楼上远远看到的一个神秘的白点儿,并非具有一定质量的肉块。那种印象经过长久的发酵,眼前的乳房只不过是肉块本身,一种物质罢了。而且,这肉块不是为了诉说什么,也不是为了诱发什么。它只是作为存在的毫无意味的证据,由“生”剥离出来,徒然显露于此的一种物体。
我又要撒谎了。是的,我确实感到了眩晕。我的眼睛仔细地看见了,那乳房穿越“女乳”这一概念次第变形,成为一个个无意义的断片。我逐一看见了这一转变的全部过程。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这种目不忍视的过程,在我的眼里最终都成为美丽的风景。它赋予美一种荒寂的、无感觉的性质,乳房虽然在我眼前,但却徐徐封闭在自身的原理之中,就像玫瑰封闭于玫瑰的原理之中一样。
美之于我总是姗姗来迟。我总是落于人后,当别人同时发现美和官能的时候,而我却在遥远的以后。眼见着乳房恢复了同整体的关联……它超越肉体……变成一种无感觉的、不朽的物质……一种同永恒相连接的东西了。
但愿能察知我究竟想说些什么。这时,金阁又在那里出现了,准确地说,乳房变形为金阁了。
我想起初秋值班的那个晚上,夜里刮了台风。尽管明月当空,夜间的金阁内部,悬棂窗内侧、板窗内侧、金箔剥落的天棚下面,沉淀着浓重的豪奢的黑暗。这是当然的。为什么呢?因为金阁本身就是一种建筑造型十分圆满的虚无。同样,眼前的乳房尽管表面明净、放散着肉的光辉,但内部储满了相同的黑暗。其实质是同一种凝重的豪奢的黑暗。
我决非迷醉于认识之中。认识反倒被践踏,被侮辱。生或欲望自不待言!……然而,深深的恍惚感不离开我,我麻痹了,同那裸露的乳房对坐了一会儿。
……
于是,那女子将乳房放回怀中,我又遭遇了严冷和轻蔑的目光。我请求离去,女人将我送到门口,她在我的背后,响亮地关上了那道格子门。
——回到寺院之前,我依然处于恍惚之中,乳房和金阁在我心里交替出现,洋溢着一种无力的幸福感。
可是,当我走到风声簌簌的那片黑松林附近,看见后面鹿苑寺大山门的时候,我的心慢慢冷却下来,浑身松软,沉醉的心情变为厌恶,心中充满莫名其妙的憎恨之情。
“我又和人生隔绝了。”我自言自语,“这回,金阁如何保护我呢?我没有提出请求,为什么要把我同人生隔绝开来?诚然,金阁也许会把我从地狱里救出来的,但这样一来,金阁就使我成为一个比下地狱还坏的人,把我当作一个‘比谁都通晓地狱消息的人’了。”
黝黑的山门寂静无声。耳门的灯光微微地亮着,直到早晨敲钟时才会熄灭。我推了推耳门,里侧那把吊着悬锤的生了锈的老铁锁发出响声,原来这门是开着的。
守门人已经睡了。耳门内侧贴着一张通知:晚上十点以后归寺者请锁门。还有两枚木牌没有翻过来,一枚是师傅的,还有一枚是年迈的清洁工的。
走着走着,看到右侧作业场上摆着好几根五米多长的木材,即便在夜间也显现着明净的木色。走近一看,到处都落满了粗大的锯末,地面上好像分布着细密的黄花,黑暗里飘浮着浓郁的木香。来到作业场一侧的辘轳井旁边,我本想回厢房,可是又折了回来。
就寝之前,我必须再一次看看金阁。于是,我离开人们静静入睡的鹿苑寺本堂,经过唐门前面,走上通往金阁的道路。
我看见金阁了。它被包围在喧闹的树林之中,在黑夜里岿然不动,然而,它一直站立着,绝不睡眠,犹如黑夜本身的卫士。……是的,我从未看到金阁像安眠的寺庙一样沉睡。这座不住人的建筑,已经将睡眠忘却。住在里面的黑暗完全免除了人世间的一切法则。
我面对金阁,平生第一次粗野地、几乎用诅咒的语调呼唤着:
“我总有一天会将你征服,使你不再给我造成麻烦。等着吧,总有一天我定要把你据为己有!”
这虚幻的声音在深夜的镜湖池上回荡。
***
?又叫大佛样,镰仓初期,重源再建东大寺所开始采用的宋代建筑样式,以东大寺南大门为代表。
?宫中使用的牛车。
?即解除警策。所谓警策就是,坐禅时用一根长方形木板来驱除惰性和困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