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思恋有为子的身子,沉溺于悒郁的幻想之中,不能成眠。我摸黑离开床铺,穿上运动鞋,出了大门,进入夏夜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我迷上有为子的肉体,并非打这个晚上才开始。起初偶尔一阵子想起,接着就渐渐固定下来,仿佛结成一个相思疙瘩。有为子的身子沉浸于洁白而富有弹性的暗影之中,变成了散发着香气的肉块。我想象着自己的手指触摸她温热的肌肤和感受的弹力,以及花粉般的芳香。
我沿着拂晓前黑暗的道路一直奔跑下去,石子也不再绊我的脚,黑暗在前头自动为我开道。
于是,道路变得开阔了,到达志乐村安冈屯边,那里有一棵大榉树,树干溢满早晨的露水。我躲在树根旁边,等着有为子骑自行车打村头过来。
我等着,什么也不想干,只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在树荫里歇息一下。我不知自己究竟要干些什么。本来,我的生活和外界几乎无缘,所以一旦闯入外界,就想象着一切都会变得轻而易举、迎刃而解了。
豹脚蚊叮着我的腿,远近响起了鸡鸣。我向路上瞭望,远方出现了一团灰白,以为是拂晓的天色,却原来是有为子。
有为子看来是骑自行车,亮着前灯。自行车悄无声息地滑过来了。我从树荫里跑到了自行车前头,她赶快来了个急刹车。
此时,我感到自己化作了一块顽石,意志和欲望,一切都变成了石头。同我的内心毫无关系,外界确乎再次存在于我的周围。我离开叔父的家,穿着白色的运动鞋,沿着黎明时分昏暗的道路跑到这棵榉树荫下,只不过是按照自己的臆想来到这里罢了。村里的房屋在拂晓的黑暗里微微浮现出轮廓来。这隐约的屋顶、蓊郁的树木以及布满绿叶的黝黑的山峦,甚至连眼前的有为子,都出人意表地完全失去了意义。没等我参与,现实就横在眼前,而且带着从未见过的重负。这毫无意义的浩大的黑暗的现实,不由分说,迎头向我压迫过来。
我一如寻常,心想这时只有言语才能使我得救。这是我的一个特有的误解。在需要行动的时候,我总是指望着言语。话虽如此,但言语很难从我的嘴里说出来。一想到这里,就会忘记行动。对于我来说,行动这个光怪陆离的东西,总是伴随着光怪陆离的言语的。
我一无所见,但转念又想,有为子一开始有些打憷,一看到是我,就一直盯着我的嘴巴。抑或她于黎明前的微暗之中,发现我这个不洁的黑暗的小洞,正毫无意义地蠢动,就像野外小动物污秽而龌龊的巢穴。就是说,她只看见了我的嘴。而且,当她确定从这里不会涌出任何同外界相连接的力量时,她放心了。
“干什么?简直不像样子。你这个结巴!”
有为子说着。她的声音犹如晨风一般端正与清爽。她按了按车铃,又用力一蹬脚踏子,像躲避石头一样绕开我。有为子向着远方的天地奔驰而去,四周没有一个人影。我心里明白,有为子一次次揿动车铃,是在故意嘲弄我。
——当天晚上,有为子告了我的状,她母亲到我叔父家来了一趟。我挨了平素极为温和的叔父一顿臭骂。我诅咒有为子快死。几个月后,我的诅咒实现了。打那之后,我确信诅咒是很灵验的。
不论睡着了还是醒着,我都巴不得有为子快点儿死掉,希望我的丑事的见证人早些消失。只要没有证人,耻辱就会从地面上根绝。他人都是证人。但只要他人都不存在,耻辱就不会产生。我于拂晓的黑暗中,看到有为子的水一般清亮的面孔,正死死盯着我的嘴巴。我发现她的眼睛的背后有一个他人的世界——这个世界决不把我们当作一个人,而是主动做我们的同谋和证人——他人必须一概灭亡。为了我能真正地面向太阳,世界必须灭亡。……
有为子那次告状两个月之后,辞掉海军医院的工作,回到家中赋闲。村里人议论纷纷。到了秋天,发生了这件案子。
……我们做梦也没有料到,一个开小差的海军士兵逃到村子里来。白天只看见宪兵到村公所来了。但是,因为宪兵常来常往,也没有特别在意。
事情发生在十月末的一个晴天。我像平时一样去上学,晚上做完作业,该是睡觉的时候。我刚想熄灯,向村中的道路上一看,许多人像一群狗一样闹哄哄奔跑着。我下了楼,一个同学站在门口,圆睁双眼,冲着惊醒的叔父、婶母和我大声喊道:
“刚才,在那边,有为子给宪兵抓走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