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人和听众,个个都像木雕泥塑,纹丝不动。我呢,独自坐在操场的椅子上,离他们两米左右。这就是我的礼仪,我得面对那五月的鲜花、充满自豪感的制服,以及明朗的笑声的礼仪。
再说那位年轻的英雄,较之那些崇拜者更加注意着我。看来只有我没有慑于他的威严,我的态度损害了他的自尊。他向那伙人打听我的姓名,然后对初次见面的我打招呼:
“喂,沟口。”
我沉默无语,眼睛一直盯着他。他冲我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含着权势者的媚态。
“怎么不回我话?你是哑巴?”
“他是结、结、结巴。”
其中一个崇拜者代我回答。大家扭着身子笑作一团。嘲笑这玩意儿,是那么光辉耀眼,同年级少年们青春期特有的残酷的调笑,犹如闪光的丛林一样灿然夺目。
“什么?是结巴?你不想上海军机关学校吗?什么结巴,一天就能治好。”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做出明确的回答,语言流畅,想也没想,一下子全出来了。
“不上,我要当和尚。”
大家鸦雀无声。年轻的英雄低着头,从附近拔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
“哦,这么说,过几年我也说不定要麻烦你哩。”
这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这时候,我确实产生了一种自觉。向黑暗的世界摆开架势,五月的花朵、制服、坏心眼儿的同学们,都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我揪住这个世界的底边,紧紧抓在手里。……但是,这种自觉作为一个少年的自豪,那就太沉重了。
自豪应该是更轻松的、明朗的,历历可见的,璀璨夺目的。我喜欢眼睛看得见的,不论谁都看得见。这才是我所需要的自豪的资本。例如,吊在他腰上的那柄短剑,正是属于这一类的东西。
中学生人人向往的短剑,实在是一件美丽的装饰。据说海军学校的学生,都偷偷使用这把短剑削铅笔。他们特意将这个庄严的象征用在日常琐事上,倒真够潇洒的。
他无意中把机关学校制服脱下来一扔,挂在了白漆栅栏上,还有裤子和白衬衫。……这些衣物紧挨花丛,散发着浸满汗水的青年的肤香。蜜蜂搞错了,停在洁白闪亮的“衬衫之花”上歇息翅膀。镶嵌金缎带的制帽,盖在一根木栅栏顶端,就像扣在他的头上,既端正,又牢靠。他受低年级同学的挑动,到后面的土台上表演摔跤。
丢下的衣服给人一种“光荣墓场”的印象。五月里的簇簇鲜花,更强化了这样的感觉。制帽帽檐漆黑的反光,还有那些扔在一边的皮带、短剑,一同脱离了他的肉体,反而更加放射着抒情的美丽。这些皆和回忆一样完美……就是说,看上去宛若这位青年英雄的遗物。
我确定周围没有人,摔跤场那里却传来了欢呼。我悄悄从口袋里掏出生锈的铅笔刀,轻轻走过去,在那把美丽的短剑黑色剑鞘的背面,刻了两三道挺难看的刀痕。……
看到我上面的叙述,也许有人立即断定我是个富于诗人气质的少年。然而,时至今日,莫说写诗,连日记也没有记过。我能力比人差,又不打算利用其他的才能充填自己,更缺乏一股超越俗众的冲动。换句话说,我想当艺术家,又过于傲慢,做一名暴君或大艺术家吧,但仅仅停留于幻想,丝毫不愿意着手干一点儿实际的事情。
我惟一的自豪,就是不被人理解,所以未曾有过一次让人理解我的冲动的表现。我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不为他人所注意。孤独越来越肥硕,简直就像是一头猪。
突然,我想起我们村发生的一起悲剧案件。这件事本来同我毫无关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实际上参与了,而且一直不会忘记。
我通过这个案件,一下子可以面对所有的事物了。对于人生、肉体、背叛、憎与爱,所有这一切事物中潜隐着的崇高因素,我一概乐于凭着我的记忆加以否定和贱视。
和叔父相隔两户人家的一户人家,有个美丽的姑娘,名叫有为子,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许因为家境优裕,态度显得飞扬跋扈。她虽然得到家人的宠爱,但颇为孤寂,有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有为子虽然还是女儿身,可是那些爱争风吃醋的女人,都说单从长相上看,有为子生就是个石女相。
有为子刚从女校毕业,就志愿当了一名舞鹤海军医院的护士,从家里到医院骑自行车上班。可是,她每天拂晓天蒙蒙亮就离开家,比我们上学的时间早两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