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结束后,人们一起吃了“待客宴”,由新人的父母做东。下楼时马闯说,得去买双袜子。巫童说,你不是带袜子了吗?他显出心烦意乱的神情。早晨跟你说了呀,我只带了一双蓝袜子,一双红波点袜子,没带黑袜子。
一定要黑袜子?
搭配一身黑西服,一坐下,裤腿底下露出波点袜子?像话吗?
有什么像话不像话的?像谁的话?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没什么。我喜欢你的波点袜子。
嘿,我早晨跟你说“晚上陪我买双袜子好不好”,你还答应了,说“好”。
我是不是在卫生间?……想起来了,当时正刷牙,电动牙刷嗡嗡的,没听清。
没听清就随便答应?那我说“我把你卖了好不好”,你也说好?
把我卖了?我这个岁数,领养家庭可不太好找,人贩子买了就折手里。
不卖给人贩子,卖给“书院”,你爱看书,肯定能混成柳如是、董小宛。
巫童笑笑,没接话。马闯说,算了,我自己去买。你回去看书吧。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
没事,你回去看书吧。黑袜子又不用挑。
我陪你去。我记得酒店对面有个挺大的商场,就去那儿买,行不行?
行。
他们在住的酒店门口下了出租车,过马路。这个商场,跟别的城市无数商场一样,是个镶玻璃的大水泥盒子,二层外墙悬挂几张著名的好看面孔。商场的门,是有三个出入口的玻璃门,在门口已经知道门里一切毫无新意。虽然无新意,在厌烦之中也有点安心,因为千篇一律是一种承诺,承诺你能找到所有熟悉的东西。她站在商场口,夜间城市的灯光太亮,天显得暗淡,藏青色的天里,雪山只剩极远一个影子,像漂在咖啡上最后融化的一角奶沫。可惜雪山上不卖袜子。
所有商场一楼都卖金银珠宝,生怕抢劫犯走错楼层,另一半地盘属于护肤品和化妆品,怕舍得花钱的女人走错楼层。地板一尘不染,顶灯在瓷砖上映出一颗一颗光点,四处弥漫安逸富足感。他们在金色灯光里慢慢往里走。扁扁的玻璃柜台里,有金项链、金戒指、带钻的,都放在大红毡子的小斜坡上,黄黄的一挂,一圈,也并不耀眼生花,只是黄得十分浓重,除了黄金自己,别的东西极少这么黄。
马闯问,那咱们结婚的时候,我倒是给你买不买首饰呢?巫童说,不用买了,我也不觉得黄金好看。马闯说,黄金不需要好看,就像国王不需要长得美。
卖首饰的一律是年轻女孩,都化了没头没脑的妆,面皮铅白,眉眼口鼻像一些小而轻的物件漂在牛奶上,穿着煤灰色套装,两手垂在小肚子处互握,呆呆地侍立,好像是那些珠宝的丫鬟。一对客人坐在柜台外边,探着头看,像看鱼缸里的鱼。女客指了一样东西,售货女孩掏出一枚指节长的小钥匙,从里面打开玻璃门。红毡子黄链子之间,突然冒出一只大肉手,项链纷纷显出被打扰的惊慌。
依从马闯的喜好,他们每周末都到商场里散步,像上公园似的。他喜欢浸在人群中,看人,看店铺里各种玩意儿,商场里油脂色的光就是他的鸡汤。巫童也理解,每个人精神上都有一部分是充气的,像自行车胎、游泳圈,用一阵就需要往里打气。不同的人,要充进去的气体不一样。马闯需要人世里蓬勃的热气,巫童需要空房间里平静的冷气,没有高下之分。他们轮流陪伴,耐心地尽伴侣的职责。
马闯说,刚才光喝酒了,没吃什么东西,胃不舒服。巫童说,那就去顶层吃碗面,再下来买袜子。
他点头。不用看楼层信息灯箱,他们都知道几层卖什么东西。这是所有商场通例:第二层卖年轻女服,永远最热闹,赚钱、揽人气,全靠这一层。店铺里里外外洁净透亮,像勤于擦拭的香水瓶、酒杯,门楣上印英文,橱窗里的模特挺胸扬臂,脚尖努力地踮在一对鞋里,墙上挂的衣服跟放烟花似的,虾粉,牛油果绿,蜜瓜黄,蘑菇灰,果酱红,经看不经摸,少不更事的薄棉布,洗几水就起球的涤纶,轻浮的雪纺,绷带一样的锦纶,质料差倒像一种体贴,预先给人备好始乱终弃的理由。店都很大,往里一望,深不见底,犹如女人对衣服的胃口。巫童试和买的时候不多,只是尽义务似的,跟马闯从一边走进去,导购女孩跟在后面嘟嘟囔囔:有喜欢的吗可以试穿,有喜欢的您可以试一下嘛。他们走到底,拐弯,再走出去,背后的声音停了。
再上一层是年轻男服和运动衣,人永远不多,有种操场式的简洁空旷。运动服店的墙上大幅广告摄影,冠军们露出好看的皮肉、肌腱,浑身是膨起的肌块投下的阴影,还有些男女演员,一看就不懂运动,是在“演”运动,也混迹其中,紧绷俏脸。马闯第一次送巫童的东西,就是一双运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