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做自己擅长的事,是非常赏心悦目的,这时连袁大姐都会从摇椅上起身,走进来看,她和小金并肩站在泳池边,欣赏水里蛟龙一样出没的年轻人,两人小声讲大声笑。袁大姐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带着缺口的瓜子牙。
好看归好看,这些专业人士的问题是,动静太大,太占地方。其实公共泳池里,大家都有个默契是贴线游,像走马路似的,去程贴右浮线,回程贴左浮线。但那些专业的从不贴边,中线游过去,中线游回来,两条胳膊抡起来,一条泳道就满了。好在他们下凡时间不会太久,炫技炫上一阵就走人。
深水区的救生员有时也下水游两趟。他是个肩宽、胸脯厚的中年男人,有点像小一号的海明威。腰上存了一圈肉,底下腿还是精瘦的。他不炫技,只游普通自由式,安静快速地游过去,游回来,反复几趟。救生员的工作很乏味,他的椅子边备了两个老式黑铁哑铃,有时拿起来举举。他还会在池边做俯卧撑、深蹲、平板支撑。有时小金进来溜达,见他做平板支撑,笑眯眯立在一旁,说,老赵,几分钟了?老赵喘着说,我没计时,撑到撑不住为止吧。小金说,空身儿练多没意思,我给你加个杠铃片?给你增点负重!她抬起一个膝盖,压在老赵后背上,使一点劲。老赵说,哎呀呀,胳膊折了,折了!您跟那杠铃片能一样吗?
夏天,一到暑假,浅水区就像春运的火车车厢,水都让人肉焐热了。尤其周末,一个小孩至少搭配一个大人、一个大游泳圈。水里连一块放平身子的地方都找不到。游个蛙式,一蹬腿,踹人家肚子上了。游个自由式,一甩胳膊,打人家腰上了。很多大人就是站在水里聊天,小孩用水枪互相滋水,更小的孩子肚子上绑一圈浮带,晃晃悠悠地漂着。岸上满地拖鞋,梯形看台上也坐得高低错落。
平时浅水区救生员只有一个,是个秃头胖子。暑假期间,救生员增加到三个。另外两个是来打暑期工的体校学生。他们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俯瞰泳池,上方撑开一把大阳伞。两个男生,都长得很好,只穿一条泳裤,浑身皮肤黑得发亮,肌体上的线条无一不优美。那位胖救生员姓牛,脖子上搭着毛巾,穿着短袖T恤,两个胳膊还套着白色防晒袖套。他座位扶手上挂一个大喇叭,每隔十分钟,喇叭自动播放一遍:请各位家长照管好儿童,谨防溺水!里面这个声音是他的,牛胖子其貌不扬,声音特别好听,袁大姐说像上译厂的邱岳峰。他还会点书法,“游泳馆”“水深两米”那笔曹全碑也是他的。
这是游泳馆最热闹的两个月,像春节时繁忙起来的奶奶家、姥姥家。深水区不像浅水区那么拥挤,但人也比平日多一倍。小金她们的柜台边,多出一个北冰洋冰柜,卖雪糕。游完泳,吃一根高热量、有糖有奶的雪糕,十分惬意。雪糕畅销极了,比红牛和娃哈哈卖得好,能一直卖到十月底。到十一月,冰柜就收进库房里了。
冬天,有锅炉把池水烧热,水温保持在24度左右。小黑板上写:今日水温22度。户外池关闭,大家都在室内深水池游。牛胖子也进来,跟老赵一起盯深池。天冷,留长发的女士们湿着头发出去,很难受。柜台旁边,墙上的钉子上,挂出一支电吹风,供大家吹头发。小金有时看到一个姑娘披着一头湿发往外走,就说,哎,吹吹头发吧!不急在这一会儿。您这么出去,容易感冒,还容易落病。
有些男的游完了,也过来举着吹风机呜呜吹,手一下一下拨头发,头跟着一甩一甩。要是没人排队,小金和袁大姐不说什么。如果有女的出来,站在后边排队。排了一个人,两个人,袁大姐一皱眉头,小金就开腔了,嗨,我说,您一老爷们,皮实,吹个大半干就行啦,人家好几位女同志后头等着呢。
冬天是游泳馆最萧条的时节,有时一整天没一个客人。为了不浪费锅炉烧热的水,老赵跟牛胖子下水比赛,搞个小小的业务比拼。袁大姐当裁判,负责“嘟”的一声吹哨。小金跟着水里的人在岸上走,一边走一边给他们喊加油。他们比波蛙。“波蛙”,波浪式蛙泳,跟“平蛙”相对。平蛙只有头出水,波蛙是肩部出水,整个人像从水里蹿出来,再钻进去。牛胖子的技术好,不过体能差点,赛个四百米,最后一程二十五米他就甩不动胳膊了。游完了,老赵还能双手一撑,从水里直接跃上岸。牛胖子就只能踩梯子上来,上来还要喘半天。小金笑道,哎哟喂,您这是耕了一亩田啊,我给你买瓶营养快线吧。老赵说,我来我来,赢的买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