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转过身,怕坐空了似的用屁股谨慎地找椅子面,坐下了,只觉得四面墙壁压迫而来。这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还小,门口的他显得非常高,光都挡住了,她仰头说,那你怎么坐?
他说,我不坐,我还得去搞车体卫生。应该是半小时签一次厕所,我已经落一次了。你放心待着吧,詹立立同学。哦,对了……他探身把墙上的制服大衣摘下来,展开,给她往背后一盖。你披上我的衣服,省得外面人看一个穿便服的人坐这里,探头探脑的。
衣服很重,像个人扑在身后,袖子从肩头垂下,衣领子硬硬的,一扭头,腮帮上的肉被戳得浮起来。她说,好。
他又从桌上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时刻表,你就假装在背时刻表!说完哧地笑一声。她看一眼时刻表,右上角有几个潦草的字,指着问,这是你名字?
想问我的名字,直接问就行。我叫左一夏,上下左右的左,不顾一切的一,春夏秋冬的夏。说完他目光在四壁依次打个转,从她眼里看来,仿佛是默默地托付,托这屋子照料她。最后他低下头,弯曲食指在桌面笃笃敲两下,代替一句结束语,转身走出去,从外面关了门。
又等了一阵,她才把腰背软下来,品尝心里的窃喜。天,竟然!……竟然这样稀里糊涂地坐了“包厢”!祸兮福之所倚,苦尽甘来!这种甜蜜类似在黑夜森林里苦熬一夜,忽然见到一座亮晶晶小房子,墙是奶油饼干,窗玻璃是透明的糖。
她一点点往后靠,后背还不太敢放松,两腿在桌下伸开,心里盘算等开学了,再见到孙家宝,该怎么讲这件事,说出他的名字,又不暴露炫耀的心思。
刚才他给她披大衣时,没注意她还穿着羽绒服。这会儿她自己折腾,先都卸了,再把大衣重披上。这么近,能嗅到那种很久不洗的气味。这制服自打发下来,不知道经过水没有?!她想起她妈常说,世上没有香男人,尤其单身汉;男人都跟淹死鬼投胎似的,跟水有仇。
火车噌噌往前跑,窗外太阳不高不低,像一颗情有独钟的眼珠,死死盯着火车看。她拉掉颈上戴了一夜的围巾,挨皮肉的一段是热的,不挨的部分是凉的,它缓缓爬下来,像条蛇游进手里。围巾外套放哪呢?挂着当然不行,太显眼了,放桌上也不好,太添乱,太不识相,最后还是搂在怀里。
上午慢腾腾地过,人们从门外过,都往里看。开始她有点羞涩,后来逐渐感到享受特权的愉快,就挨个看回去,再后来她故意把大衣褪掉,让人去猜为什么一个穿便服的人能坐在乘务室里。黑沉沉人流里,出现一朵大粉牡丹花,下面一张小脸,手指搁在因惊讶而微张的嘴唇上,她朝小女孩一笑,抬起手摇摇。
偶尔他也经过门外,透过玻璃递个眼神给她。昨天晚上她那么盼着见到他,跟他说话,现在却盼望他一直这么忙,忙到她下车。
但他终于回来了,开门进来。她慌忙站起身,他不耐烦地皱眉毛,哎呀!你坐嘛!我又不是老师,要点你名回答问题。说完他自己笑了。
虽然不让她起来,但他也不出去,只站着,盯住地面想事情,好像等着地面长蘑菇一样长出椅子来,两手慢慢把挽上去的制服袖子抹下来,袖口边一点点扑打平,红绳盖住了,又掉出来一点。
她说,那咱一起坐吧?你们这椅子比外面的宽好多。他说,行,你不怕挤就行。
宽归宽,坐两个成年人还是欠点,他坐外边,身子斜出去,两腿分得很开支撑体重,跟此前她坐的姿势差不多。近处看,赏心悦目的变得有点恐怖,挨着她的是他左半脸,眉里那颗小小的灰珠子,简直呼之欲出,下一秒就要像果子似的掉下来,掉到她怀里了。
不能干坐着,她生怕冷场,主动找话题,问,你们在车上都忙什么啊?他说,就你看见的那些活呗,调整行李架、安全宣传、乘降组织、客伤卡控、卫生清理、查验票证。
又问,你们休息是怎么休息?他说,上几天班歇几天,上四休四。
又说,你这间乘务室真整洁,是要求这样吗?他说,对,是要求,不能放私人物品,只能放一个洗漱用品盒、一个饭盒、一个水杯。连药瓶、茶叶都不能放。有暗访组的人专门检查这个。
他有问必答,但不发问,答完就闭嘴,嘴角有点笑意,两手支在膝上,好像故意看她到底能提出多少话题。
眼看问答成了记者采访,她也想不出别的问题了,就给他讲家里的事。不是她自己的事,是家人常给她这一辈小孩讲的,两个关于火车的故事,两个历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