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读到《克莱因壶》实体书的时候,我和梨纱已经身在东海的另一端了。中国的社会状况虽颇有不同于日本之处,但让我们暂无性命之虞这一点,已足以令人宽慰和知足了。
我由衷地认为,“虚拟实境”这项先进技术即便能够实现并为人类所用,但在有着政党政治的国度,也是不会得到普及甚至官方认可的。因为,政治那极其顽固的排他性,是容不得异己者有机会利用到这款超级完美的“洗脑工具”的——与其冒着危险与敌人争夺某个暂时难以确定归属的东西,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标的物。
也就是说,“克莱因壶”在目前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注定且只能是附着于社会的灰暗地带,哪怕它取得了极少数力量的默认,却也没有丝毫攀上台面的机会,否则其命运必将步核武之后尘。《黑客帝国》在政治层面的讽喻色彩,还是有其理论和事实依据的,那样的极端模型完全可以由“克莱因壶”带来。直至今天,伊普西隆公司及其非凡的发明,未见于任何正式媒体记载,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我的推测,让人不免感慨唏嘘,政治有时也能在意料不及之处帮上忙。
当然,这只是我的理解,显而易见的是井上先生似乎没有将重点放在以上部分(这毕竟是社会派的工作),而是以科幻推理小说的形式单纯地强调了参照系的极度弱化对人的认识的影响可能非常之巨大(对于向来十分注重作品娱乐性和剧情精彩度的作者来说,这种强调已经是饱含着“忧虑”的折中之举了)。
上述影响是通过上杉彰彦(就是我)这个读者既定的虚构人物的亲身经历来呈现的,而作者也无意透露只言片语来证实故事内容的可靠性,因为伊普西隆背后所隐藏着的力量仍让他颇为忌惮,哪怕是在他已知晓我离开日本并同意其在作品中以本名示人的情况下。这种充满矛盾性的谨慎,集中地体现在《克莱因壶》的署名上——明明是井上先生独立创作的书,却还是以他与德山先生共用的笔名予以发表,这一方面是心存对长期伙伴有所隐瞒的愧歉,另一方面极有可能来自那一纸保密条款的威慑作用吧(以我个人的观点,井上先生在签署协议时用的是本名,还真是明智呢)。
站在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那天井上先生只身前来与我见面,多少有着“二人”拆伙的先兆呢。而《克莱因壶》在这之后没多久就问世了,则更像是一份隐晦的离婚协议,昭示着他终于可以从漫才的“壶中”逃离,展开“壶外”讲演推理故事的落语新人生注50。值得一提的是,出于对我的尊敬,他在选取新的笔名(供其个人使用)时,化用了我的本名和最早的笔名——诚然,稍微上台面的说法,是来自甲壳虫乐队的一首曲目注51。
而我们也在异国他乡开始了一段全新人生。梨纱自踏上华夏大地的那一刻起,神志就开始恢复,经过在终南山深处近一年的静养后,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她已同我结婚,育有一女,目前从事着网校日语教师的工作,所起的网名也与之相关。我也基本告别小说创作,但对推理作品的兴趣却逐日弥深,这使我难以置信地转向了推理书评人的角色,以其他的名字持续发表着评论文字,并乐在其中。
曾几何时,重新堕入“克莱因壶”而无法逃脱的噩梦已经越来越少地纠缠我们。然而,这次从编辑手中读到井上先生这部杰作的中译本,还是让我心绪难宁注52,由于在讨论中表现过度,被敏感的编辑抓中机要,最终暴露了我的真实身份。
我现在的笔名是什么?您真的认识我吗?
——这是我专门出给您的谜题,曾经帮助过我、现在假扮成读者大人的百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