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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76)

作者:傅真

艾伦踮起脚,郑重地把发圈挂在离她最近的一根树枝上。她再次低头合十,长发倏忽垂下,挡住了半边脸。

二十五

“想去哪里?”Alex问。艾伦有事回了办公室,于是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想喝一杯。”苏昂喃喃地说,然后他们同时笑了。

“你这个情况,是不是不应该喝酒啊?”

“管它呢,”苏昂说,“喝一杯难道会少一个卵子?”她有些吃惊自己会在Alex面前说出这个词,却也隐隐感到痛快——无须隐藏任何事情的感觉比想象中更好。

“那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晚上九点还要打针。”

“来得及。”

他们很有默契地向轻轨站走去。她已经习惯了信任Alex的决定,不再追问他要带她去哪里,那里又有何特别之处。她回想起以往和平川的出行,他们总是提前看过了所有景点的攻略、所有美食的推荐、所有酒店的照片。某种程度上,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他们已经在精神上游览过了那个地方,之后的一切不过是重逢和验证。苏昂曾经喜欢那种安全感,但自从认识了艾伦和Alex,她意识到安全感同时也是一种阻碍——它将未知之美拒之门外。

他们在SaphanTaksin站下车,沿着天桥下的长廊走去专供酒店摆渡船停靠的码头。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大都会,只有湄南河边的风景还能给人一种置身古老城市的幻觉——舢板,吊脚楼,芒果树,贫民窟,远处佛塔的尖顶,拿着雨伞的僧人,浮动码头的滚轮与水桩摩擦发出的吱呀声……她很确定这一切已经持续了几百年。

Alex认为湄南河有着世界上最棒的城市河景。它最特别之处在于它是“活”的,他解释说,很多城市也有美丽的河流,但它们大多是“死”的,只有一些游船往来其间。湄南河却一直都是曼谷跳动的心脏和脉搏——色彩鲜艳的长尾船每天运载着数千人往来交通,船艉优雅地向上弯曲,上面挂着作为供品献给水神的塑料花;长长的驳船队伍以蜗牛的速度在拖船后面移动,输送着水泥、大米、农产品以及城市所需的一切。船仍是木头的,又老又旧,而河流一如既往地繁忙、活泼、生机勃勃。

是的,苏昂同意,疯狂的二十一世纪并没有夺走它的灵魂,眼前的景象莫名地令人宽慰。

酒店的摆渡船来来往往,顶棚往往被设计成泰国寺庙的飞檐,与朴素的公共渡轮形成对比。半岛酒店的摆渡船顶棚是绿色的,船头举着白旗;文华东方酒店(MandarinOrientalHotel)的摆渡船则悬挂黄旗,船体通身都是单一的柚木棕,有种低调的别致。

Alex招呼她上船。“住就有点贵,”他笑道,“去喝一杯还是可以的。你去过Oriental吗?”

苏昂摇头,上次来的时候她穷得只能住在考山路。但她当然听说过曼谷的文华东方。它是泰国历史上第一家豪华酒店,堪称酒店界的传奇。它的传奇之处不止于从水手客栈到国宝级酒店的变身,更在于它接待过的名人雅士。苏昂住过香港的文华东方、新加坡的文华东方,但人们总说,曼谷的东方酒店是不一样的。他们和Alex一样,更喜欢称呼它从前的名字——Oriental,也许是因为它给人一种大航海时代的氛围。

“它是那种……作家的酒店。”Alex说,“你知道Oriental里面有毛姆套房吗?我是毛姆的粉丝。”

“知道,”苏昂说,“我也喜欢毛姆。”最近她还在Kindle上重读了《客厅里的绅士》,毛姆的远东游记。她知道他当年从缅甸归来时就住在东方酒店,得了疟疾,病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听到酒店的女经理跟医生说,不能让这位作家死在房间里,否则会影响酒店的生意。他把这段经历写进了游记,但苏昂不记得他对东方酒店本身有过任何评价。无论如何,如果毛姆在今天把这段经历发布在社交媒体和网络点评上,苏昂想,那才会是对酒店生意的致命一击。

世事总是如此。一个地点成为传奇,往往并非缘于名人的赞美,而是名人的经历本身就赋予了它一种神话般的特质。

整个右岸都是诗意的废墟。昔日的教堂和欧洲大使馆形销骨立,像一排忧郁的老人守望着河水。庄严的旧海关大楼是电影《花样年华》的取景地,年久失修,墙皮剥落,裂开的缝隙里冒出绿意。东亚贸易公司当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如今闲置着,你几乎能从空气中嗅到它正在腐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