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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73)

作者:傅真

苏昂感觉头的一侧因愤怒而神经抽痛。她不理解余姐为何如此逆来顺受。生不出孩子不是她的错——退一万步说,至少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啊!即使排除她的原因,她丈夫家的“香火”也无法延续不是吗?为什么没有人责怪男性的不育呢?为什么即使他们被确诊不育,也从不被认为是“霉运”的携带者?

思思说,余姐的丈夫已经把话挑明了——如果这次还不成,回去就跟她离婚。

离了更好!苏昂脱口而出。

但余姐怕呀,思思告诉她,余姐说她死也不要离婚。生不出孩子又离婚,她没法想象将来还能怎样生活。她怕得要死。

所以被欺负不是因为生不出孩子,苏昂怒其不争地想,而是因为自己太懦弱,经济和精神都不独立。如果自己足够独立,离婚又有何惧?她想起余姐画皮一样妆容厚重的脸,那其实可能是她抵御外界的盔甲吧,用来掩饰其下深深的恐惧——对语言暴力的恐惧,对他人眼光的恐惧,对孤立无援的恐惧,对充满不确定的下半生的恐惧。她很想告诉余姐她根本无须恐惧,可是她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呢?只凭她比余姐更幸运地投胎在一个更优越的家庭、城市和阶层,所以能够更轻松地逾越那些她无法逾越的障碍?

悲哀像打桩机般击中了她,还有那种“何不食肉糜”的羞耻。为什么要指责余姐不够独立?一个人的眼界和道路往往为自己的境遇所束缚,她明明也是那些结构性问题的受害者,而指责受害者正是苏昂感触最深的现象——被骗是蠢,穷是不努力,脆弱是心理素质太差,没钱就生孩子是自不量力……从这些日子的观察和自我分析中,她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不孕不育”这一概念是建立在文化观念上的。社会建构的性别意识形态塑造了男性和女性的角色与规范——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权力结构中,男性的角色是家庭的经济支撑和保护者,女性的身份则是妻子和母亲。于是对女人来说,母职是她们地位和权力的来源,也是确保其婚姻安全的唯一途径;而不育是灾难性的,会削弱她们与丈夫及其家庭的关系,令她们面临严酷的社会后果。相比之下,脆弱的婚姻关系却并不会影响男性的安全感和社会认同,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选择离婚、发生婚外情,或者全身心投入工作。甚至,当一对夫妻没有孩子时,虽然妻子明确承担责任,但这也含蓄地损害了丈夫的“阳刚之气”,所以妻子要为丈夫的“缺损”负责,而丈夫和婆家对妻子的暴力是一种重申男子气概的手段,以确保其性别霸权的延续……

不孕不育不仅是医学和心理问题,苏昂想,它同时也应被视为一个社会问题,因为生育问题联结了私域与公域,为人父母实际上也是一种社会角色。夫妻双方也许都身心健康,但在试图与他们的伴侣生育后代时,却变成了一类新的“病人”——不育夫妇。而他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在与别人的关系中遭遇同样的问题。

与这些同病相怜的女性聊天总给她一种慢慢沉入海底的感觉。她们都在一艘艘正在下沉的船里,都得不停地自救。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在不断地下沉。海水漫过甲板,涌进船舱,桌椅茶几漂浮相撞。她们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手划脚蹬,奋力寻找逃生的出口。

忽然,手机铃声在她耳边响起,屏幕上写着大大的“Alex”。

“明天有空吗?”Alex的声音从水下传来,“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有空,”她听见自己迫切的语气,就像终于抓住了一块漂过身边的浮木,“有空。”

二十四

他们三个并肩站在那里,盯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

各种形状、大小、颜色的木刻和石刻阳具在正午的热带艳阳下骄傲地耸立着。没有丝毫尴尬,几乎泛滥成灾。

他们看着阳具。阳具看着他们。

苏昂从不知道,离她住所走路不超过五分钟的地方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神社——就在瑞士酒店(Swissotel)的后面,除了那个不起眼的小神坛和四周的阳具雕塑,一眼看上去更像个小小公园。“公园”中央那棵高大的菩提树亭亭如盖,树干和树枝上绑着彩色丝带,还有许多像是供奉品的东西——娃娃、梳子、镜子、化妆品……甚至有一套晚装礼服被干洗店的袋子包裹好,整齐地挂在树枝上。

“我的老天啊!这是什么?阴茎神社?”艾伦兴奋地张大嘴,毫无顾忌地走来走去,不时摸一把身边的阳具雕塑。“快看,苏!这里还有个猪的生殖器!”她指着那头猪——确切地说,是一个猪的后半身的雕塑,浑圆的屁股和结实的后腿令它的生殖本领极具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