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开始了啊。回家路上她恍惚地想。她给平川发了一条微信,十秒钟后他就打来了电话。都好吗?他问。都好,她说,日期已经确定,你可以订机票了。平川有片刻的沉默。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那种尴尬虽然毫无意义,却仍顽固地存在着。
“那天刚好是周末哦,”她试图破冰,“你不用特地请假了。”
半晌他才开口:“我是问你好不好?都说这个过程很痛苦——”
“就打了一针,一点也不痛苦。”
“那是因为你特别能忍。”
“真没那么夸张。”
平川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还有个会,先挂了啊,”他说,“你加油吧。”
我没有任何需要加油的地方,她想,医生怎么做,我只要配合就行了。事实上,无论是你我,还是Songchai医生,我们都由远比我们宏大的事物控制着。
上午,从四面佛回来的时候,思思和她聊起夫妻关系的话题。思思说,她发现生育问题有时会使两个人更为亲密,有时则会导致你们之间最激烈的矛盾。当一对夫妻第一次经历试管,她说,那是一个全新的体验,那时你们之间充满了爱与支持。然而,当你们来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五次的时候,有些东西就会慢慢变质了。比如说吧,由于正在做试管,你们可能已经没有了正常的性生活。通常情况下,男人还会开始担心钱,还有工作上请假的问题。而裂痕真正开始出现,往往是因为其中一个人——一般是女方——想要再试一次,而另一个人却已开始打退堂鼓。
苏昂不确定自己的情况也是如此。这是她与平川的第一次,但与其说“充满了爱与支持”,不如说它有一种危机四伏的平静。这平静因为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而暂时得以维系,但它们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思思的先生并不十分支持他们的第二次尝试。“他有点不高兴,说我预约第二次试管前没问他的意见,说他没时间请假,”她说,“可能确实是我的错吧——这事儿就跟买彩票似的,一发现没中,马上就想再买一次。”而问题在于,她跟医生啊中介啊朋友啊聊得太多了,却偏偏忘了跟他好好沟通。
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你们是同一阵线的,苏昂说,但其实不一定,男性和女性对生育以及生殖治疗的看法和感受都不一样。
还有自尊心的原因,思思叹息,男的一般都不大想面对这种事情,更不用说去努力解决问题了。
苏昂曾看过一个国内的调查:在因为男方的问题而不孕不育的夫妻当中,所有的人——几乎所有——都让亲戚朋友以为问题是出在女方。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不孕不育是一种非常耻辱的属性,男性无法忍受这种耻辱,于是所有的污名、嘲讽和指责就都落在了女性身上。平日里男人总爱做一家之主,可当婚姻中遇到问题,第一个躲起来的也往往是男人。别说治疗了,许多丈夫甚至抗拒去做精液常规检查,似乎觉得那是对他们男子气概的某种挑衅。相比之下,妻子往往更有责任感,更愿意做出牺牲,也更有勇气去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
思思用下巴颏示意苏昂看走在她们前面的余姐。余姐的丈夫就不肯面对现实,她告诉苏昂,他们国内试管失败了好几次,来泰国也失败了两次。这样都全军覆没,那肯定是精子的问题嘛!可是你知道吗?余姐她老公一口咬定是余姐太老了身体不行,再好的胚胎在她子宫里也活不了——这不是扯淡呢吗!
苏昂记得思思上次说过他弱精的问题。但这次余姐的确移植了一个胚胎,她问,是不是说明他的精子也不是完全不行?
思思摇了摇头。谁知道呢,男性精液质量的标准是个谜,她带着一种讽刺的笑容说,比如精子密度吧,二十多年前的标准是每毫升6600万个精子算正常,现在已经降到1500万个就算正常了,简直是断崖式下跌——为了照顾男人的自尊心,世卫组织可以把正常标准一降再降,反正最后只要能让女的怀上,就算男的没问题……
那,这一次是不是也……?苏昂想起余姐向四面佛祈祷时虔诚的模样,心中恻然。
但愿有奇迹吧,思思叹口气说,余姐的丈夫一直骂她是“扫把星”,说自己倒了八辈子霉,娶了个“下不出蛋还把家底糟蹋空了的老母鸡”。公公婆婆更不用说了,从不给她好脸色,天天指桑骂槐。余姐来自一个思想观念依然极度保守的小地方,乡亲街坊也都认为是她克得家里断了香火,总在背后议论纷纷,说她早年离家乱搞男女关系,堕过胎造了孽才怀不上,说她生不了孩子迟早被婆家扫地出门,甚至连婚礼、满月酒之类的庆祝活动也不欢迎她参加,怕她带来晦气……因为生不出孩子,余姐成了家庭的负担,于是她只好拼命多做家务,处处忍气吞声。她自己不知跑了多少次医院,吃了多少药,还有各种“生子偏方”——生饮鸽子血、用各种虫子制作的药丸……在余姐看来,不管要忍受多少痛苦屈辱,只要能生下一个孩子——甚至是跟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一切就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