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这一切都很陌生。上次来曼谷还是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她带着英国的几个同学来亚洲旅行,在中国尽地主之谊之后,又一起去了东南亚。就是那种典型的毕业旅行——年轻、荒唐、无所畏惧、对一切都感到惊奇。苏昂已经不大记得他们在曼谷去过的具体景点,记忆中残存的画面像是一部镜头快速切换的MV——考山路的迷幻派对气氛,夜市的拥挤和喧嚣,总也吃不够的芒果和榴梿,僧人手臂上的刺青,寺庙直冲云天的金色飞檐,所有人躺成一排接受脚底按摩,深夜里喝得烂醉彼此搀扶着走回旅店……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住的是考山路上几美元一晚的、脏兮兮的青旅床位,也从未在像样的餐厅吃过一顿饭。那时的他们懂得如何享受贫穷中的快乐,欣赏人类生活之美本身。当然,也因为曼谷这个城市汇集了神圣与其他的一切;它为每种特殊需求留有余地,允许各种极端和平共处;它那传奇般的宽容同时接纳着和尚与花花公子、富豪和穷光蛋。在苏昂看来这正是曼谷的魅力——在这里你可以一次看到好几个不同的世界。霓虹灯与摩天大楼的阴影下隐藏着铁皮贫民窟,五星级酒店的后街塞满了背包客聚集的破旧旅店,高档餐厅与街头大排档各行其是且同样美味,感官享乐与佛教清修格格不入却互不干扰……
如今她孑然一身重返曼谷,只能与自己的思绪一道分享一尘不染的高级公寓。苏昂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当年的嬉皮已经长大,考山路上住进了新的年轻人。当然,考山路也不会是从前的考山路,曼谷不可能还是她记忆中的曼谷。城市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流,尤其是像东京或曼谷这样不在意历史的城市。建筑消失,河流改道,时间更关乎当下而不是曾经。
苏昂看看表,直到下午三点她都无事可做。她知道她得慢慢适应这样的心绪:哪儿也不用去了,没有堆积如山的工作邮件要回了,不再是一根被绷得紧紧的弦了。现在一天也许只有一件“正经事”要做,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供消磨。
她决定出去转转,先解决早饭问题。公寓楼下的门卫忙不迭地为她开门,小区门口的保安煞有介事地敬礼,清洁女工正在打扫花坛,金发碧眼的住客已经泡在了泳池里。嘿,苏昂对自己说,欢迎来到另一个曼谷。
小区门外的那条小路静默无声,两旁的树木并排投下灰淡的影子。她走在树丛下,交错感受着凉飕飕的树荫和偶尔透过树叶空隙照进来的灼热日光。一拐出小路进入主干道,车流与热浪一同劈面而来。没有了树荫的遮挡,阳光无情地暴晒着一切,剑一般猛烈地刺向地面,又几乎要反弹起来,令街道为之颤动。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忽然看见了麦当劳的招牌,几乎是下意识地推门进去点了个早餐。吃完刚出门就后悔了——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有一溜卖早饭的小摊,其中的烤鸡腿配糯米饭实在不大像是“早饭”,盛在大桶里的肉碎粥看上去却十分诱人。上班途中的当地人纷纷驻足,走时还不忘打包一杯泰式冰茶或冰咖啡。第一次来曼谷时苏昂就留意到且震惊于泰国人对冰镇饮料的狂热——时时刻刻,全年无休。女孩也一样,同为亚洲人,她们似乎完全没有中国女性“生理期不沾冰”的禁忌。
然后她看见了梅昨天告诉她的两家超市,较大的Aeon超市和7-11便利店分别位于马路的两侧。她都进去逛了一圈,再次折服于泰国生活的便利程度。Aeon里面也有卖小吃和饮料的摊档进驻,还有桌椅可供堂食。超市的熟食区有打包好的各种炒饭、炒面、寿司、炸鱼、蛋羹……她甚至找到了自己在国内常吃的简便早餐——水煮蛋蘸酱油。三个煮熟的鸡蛋和一小袋酱油被整齐地包扎在透明塑料袋里,这样的无微不至令她怀疑泰国人是否很少在家做饭。
7-11门口躺着三只长得一模一样的流浪狗,脸形瘦长,毛色黄白相间。走近时其中的一只闻了闻她的鞋子。进到店里她立刻发现了它们的父亲——那只黄色的大狗半眯着眼躺在收银台的角落里,全身都结了痂,靠近尾部的皮毛几乎全秃了。这些显然都是它的赫赫战功,或许正是为了保卫自己和孩子们的这片领地,苏昂不无尊敬地看着它。所以它当然有权利独自享受便利店里的冷气,带着满身的伤痕与无愧的良心。躺在门口的小狗们待遇也不差,每当顾客进出,自动门开启,店内的冷气便阵阵沁出。这是一块值得捍卫的风水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