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自责羞愧再也不会跟着她了,她不会再为自己竟曾想追赶飓风而感到后悔。那样的奇迹自有其价值,她会将它供奉在记忆的神龛,同时也知道它终将被超越、被遗忘;然后她又会迎来新的问题,新的欲望和恐惧。一次顿悟并不足以改变人生,她只是躲过了第一颗子弹,而前路还很漫长。她得学会动态地活着,与她所有的问题共存。
“……消极能力。”她喃喃自语。他们正在讨论实验室里的幸存者,那个有可能成为他们女儿的小小生命。她从未来而来,甚至还没有来,苏昂却已经开始想念她了,就像在想念一个曾经失去的人。她明知不该抱有期望,却仍忍不住和平川讨论她将来的样子——长得像谁多一点,性格活泼还是腼腆,有没有艺术天分,会不会享受孤身,是否像平川那样喜爱花草树木……这一切早已注定,早在他的精子和她的卵子结合的那一瞬间就已板上钉钉——最基本的科学常识,却仍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能够选择,她对平川说,她最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够具备某种“消极能力”。
“什么?”
那是她大学时在一个关于英国文学的讲座上听来的,她告诉他,据说诗人济慈有一个观点,认为诗人应该安于不确定的、神秘的、怀疑的境遇之中,而不急于追究事实和理由——他将其称为“消极能力”。
平川安静地听着,酒瓶抵在嘴边,掩住一丝纵容的笑意,如同一个宠爱孩子的家长。她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多么喜欢听她天马行空地胡说八道,甚至怀念她那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而不是如她所以为的那般冷酷无趣。天啊,她想,我们是多么擅长修饰、增删,甚至巧妙地篡改自己的记忆,只为了让它符合我们想要讲给自己听的故事。时间自有一种美化事物的魔力,十年或二十年后回想起湄南河畔,也许只剩下了伴侣间的相亲相爱,以及SalaSunset的清爽甘甜。对过去的理解变了,对自己的认识也随之更改,我又将会是谁?
他们又要了两杯SalaSunset,它的名字和口感完美地配合着观赏日落的心情。在他们的眼前,白日退去余晖,曼谷被暮色浸染,不久前还暴露无遗的一切像冰块一样渐渐融化。这是河流最神秘的时刻,它和它的两岸呈现出新的质地。这其中有种暧昧的浪漫,在潮湿空气里扩散开来,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得到。她有种强烈的不舍,想永远活在此时此地:在河流与陆地之间,在曼谷和北京之间,在决定与不决定之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第四杯SalaSunset端上来的时候,平川已经有点微醺。他的酒量一向不行,而且酒后比平时话多且密。他带着一种天真迷离的笑容说,现在他有点理解《宿醉2》里的那群人了。在曼谷这样的城市里,如果再喝下去,他没准也会和主角们一样,第二天发现自己在小巷里醒来,脸上多了一个文身,肩膀上站着一只猴子,也许还断了一根手指。
他伸出左手,给她看戴着婚戒的无名指。“那个泰国小哥,Teddy,拉大提琴的,以后还要当外科医生,丢了一根手指!我一直以为最后能找回来接上,结果没有,人家还乐呵呵的,淡定得不行,其他人也都无所谓……哎,看得我这个纠结……”
他纠结的样子怪可爱的,令她忍不住微笑,“电影嘛。”
“电影也得符合逻辑啊!”
“说不定人家其实不想拉大提琴不想当医生呢?”她逗他,“丢了手指正好可以不干了。”
平川愣在那里,徒劳地眨着眼。
“反正比死了强,对吧?”她说,“你不是说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吗?”
“失踪吧,不一定是死。电影里有句黑话,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面孔却在同一瞬间被点亮。所有人同时望向河对岸,郑王庙发出了变身的信号——正中最高的主塔塔尖红光闪烁,周围四座小塔则以黄色灯光相呼应。前奏过后,便是华章——万众期待中,整座郑王庙倏忽亮起,勾勒出一片金碧辉煌。那场景几乎是有声的,就像乐曲中高潮来袭。河边建筑低矮,益发凸显出郑王庙的巍峨壮丽,尤其在夜色笼罩之下,真仿佛有佛光万丈。那佛光向上晕染天空,往下渗入河流,烘托出神仙宫阙,顺带也换了人间。人们凝神看着,如痴如醉,发出惊叹,然后纷纷举起了手机。
他们绕着天台走了一圈,360度全方位地观看曼谷的夜景。在郑王庙的对面,大皇宫和卧佛寺也已悄然亮起。它们背后是向远方延展的繁华都市,夜幕中仿佛一片璀璨的黄金之海。摩天大楼变成了萤火虫的森林,街道是从天而降的银河。不想看见之物已被黑暗隐藏,想看之物正被五色斑斓的人造光照亮,无法想象之事不再难以想象,不可能发生之事很可能已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