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希望,”他终于有些吃力地说,“你不会为了孩子变得不像你自己。”
苏昂从他的语调中捕捉到了什么,她只觉得头脑里有一团理不清的线纠缠在一起——他们本来都快要走出森林了,他却忽然转身,朝另一个云山雾罩的未知之处走去。他们沉默着,手也分开了。空气中萦绕着犹豫不决,但两人都小心翼翼地不敢挑明。
他转向她,张了张嘴,又闭上。然后似乎改变主意,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你知道我不会表达……我就是觉得,怎么说呢?你不是这样的,不是只满足于这样……”他停顿一下,挠了挠后颈,“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创业成功,你就可以去画画,去读书,去学那些你喜欢的设计……”
苏昂觉得自己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好像一个字也听不懂。他的话简直像洪水从她体内横冲而过,将她推出自己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脖子上,就像是在人为地模拟她感受到的窒息。他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她担心自己会哭出来,于是动作有些夸张地站起来,理了理裙子,冲他笑笑。
他们走下石阶,一前一后,心事重重,就像从灵魂栖居的高处回归人间。他上前几步,把她拉向自己,手臂揽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不是……”她抽身,“你什么意思啊?”
他的沉默就像是对她的鼓励。一种愤怒的情绪攫住了她——远超实际所需的愤怒。阳光也摇晃着她,带着颤抖的叹息。她口干舌燥,想要爆发,又担心无法组织好准确的语言,把彼此推回各自的洞穴。但苏昂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就问出了那个一直折磨着她的问题:“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就做你自己啊,”他竟听懂了,“做原来的你自己。”
他的话一下子打开了她眼睛里的喷泉。“那为什么我做什么你都觉得是错的?为什么我非得像你一样?”她伸手抹去泪水,“已经没有原来的我了,我已经被你改造成了现在这样……”她啜泣着,内心深处却出奇地平静,很欣慰他们终于抵达了这里。
震惊填满了他的脸。他看着她,上排牙齿紧咬着下唇,脸颊微微抽动,然后垂下眼睛。他摇了摇头,仿佛在否认她的指控。但当他终于又抬起头时,她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也已蓄满泪水。
“Sorry,”他放弃了解释,把她拥入怀中,“sorry。”
这句话令她又哭了起来。她拼命摇头,想表示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错——甚至不能算是他的错——她只是太想得到他的肯定,太想念那种被欣赏的感觉了。但因为哭得太厉害,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头埋在他肩上,他不断地抚摸她的头发,他们仿佛在时间的长河里逆流而上,超越了悲伤,超越了原谅。
五十五
他们再次乘摆渡船过河,这一次是去对面喝酒。黄昏时分的阳光像一匹已被驯服的马,不再像几个小时前那样具有攻击性了。
虽然郑王庙又称黎明寺,但据说日落时从河对岸观赏景致更佳。离日落还有一点时间,他们从码头走去SalaRattanakosin,一家艾伦向她推荐过好几次的精品酒店。在船上她发信息问艾伦酒店的名字,她很快发来一个谷歌地图上的定位。他们跟随手机里的路线指引,犹豫地走进一条气味难闻、好似本地批发市场的狭窄小巷,直到一面明亮的白墙蓦然出现。那是断壁残垣中一幢不起眼的黑白建筑,但一进去就像登陆了另一个星球——摩登、干净、有序,与外面老唐人街的生活方式形成寓言般的对比。
顺着黑色钢梯,他们爬上四层楼,来到屋顶酒吧。白衣黑裤的侍者立刻迎上来,微笑着双手合十,问她是不是苏女士,说一位名叫艾伦的熟客打电话来帮他们预订了位置。她环顾四周,发现几乎已经满座,而留给他们的竟是景致最佳的临河座位,真不知艾伦是如何做到的。
他们并排坐在小方桌前,像学生时代的同桌那样,胳膊挨着胳膊,看着眼前毫无阻隔的湄南河与对岸的郑王庙,船只如飞鱼般往来于他们脚下的水面。你几乎能体验到吊脚楼里那些水上人家的生活方式——一种一厢情愿的扮演,翻新过的昨日重现。艾伦是对的,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棒的观赏日落的地点。更不用说酒店本身极具风格,一切都是黑白色调和极简主义的装饰,并刻意保留了它某些“有碍观瞻”的过去:未经修饰的水泥柱、古旧的木地板、斑驳裸露的砖墙……建筑的前世今生历历分明,使人感觉到某种真正的连续性,甚至不动声色地指引你看向未来——几乎是先知性地看向未来,因为它就是未来的样子,未来总是会变成遗址和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