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昂的耳朵里刺刺作响,仿佛插着一根点燃的引线。内心深处她早已知道平川的态度,但当他们终于把话摊开来说,她还是一听就爆发了。怒火在她的身体里熊熊燃烧,涌入她的血液和大脑。
“你当然不着急了,”她挤出一个冷笑,“反正你是男的,你60岁都可以生孩子,大不了跟别人生呗。”他怔住了。“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她无法自制地打断他,告诉他她觉得他很虚伪。对,很虚伪。嘴上说着什么要考虑清楚,好好规划,其实心中早有打算——他的需求是第一位的,别人的需求都只是绊脚石。他总想让所有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来,走每一步前都要计划周全,不能出错,而且对别人也一样要求严格。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他总表现得高人一等。他永远是对的,所以她就是错的。他们根本没法平等地讨论问题。
“你讲话一点都不客观,”平川满脸不悦,“我从来没有……”
“别不承认了,你就是这样,只不过你自己注意不到。”她愈发控制不住自己,想说出她所认为的最丑陋的真相,也许只是为了戳破他那副波澜不惊的外壳,逼他跟她吵上一架。她告诉他,她早就觉得他变得很无趣,也令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无趣。他太理性了,太喜欢规划了,总想要正确,总想要安全,但他可能忘了,不正确和不安全里也有种东西,那叫人性。
平川盯着她,像是在研究她,想搞清楚一件她没有明说的事。
“我觉得可能是你变了。”他冷冷地开口,说他记得她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她明明喜欢那种安全感。
她又向前走去,目光绝望地扫过辉煌灯火和车水马龙,想让自己分心,忍住啜泣。但情绪就像被上了发条,结界已冲破,堤坝已溃决。她最终还是在马路边停下脚步,转头对他说,人生中就是有很多事情无法计划,没有最优解,因为人就是人,不是程序。你得承认逻辑是有限的,理性是有限的,人的见解和力量都是有限的,很多时候全局的利益最大化也未必是真正的最优解。
不时有路人朝他们投去一瞥——欢乐人群中的异类,两张紧绷可悲的脸。更年轻的时候,每当看见人们在路边争吵,她都觉得不可思议,几乎为人类感到尴尬,就好像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她此刻终于理解了他们,因为那些本不该说的话仍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涌出:你不是喜欢讲逻辑吗,她听见自己说,那我告诉你实话吧,你去创业这件事才最不符合逻辑。看看你那些创业的朋友,如此狂热地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成功,简直到了令人难堪的地步。再问问你自己,你究竟为什么而创业?你是否真心相信你的项目?你从中看到了什么价值?你享受这个过程吗?它可值得你投入所有?
平川避开她的注视,紧紧咬着嘴唇,以沉默维护着尊严。
你真的变了。他最终得出结论。
她感叹了一声,介乎冷笑与抽泣之间。
可能是吧,她说,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像我自己。
三十九
苏昂的喉咙干得沙沙作响。按照要求,头天夜里10点以后她就没有吃过东西,没有喝过一滴水。跟前台确认过信息后,她和平川在大厅沙发上坐下来等待。他们到得很早,诊所里少见的冷清。
旁边沙发上坐着一对有些年纪的夫妻,女人看上去四十多,男人顶着一头不大自然的黑发,但一看就知道至少五六十岁了。他正和身边的中介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问她在哪里学的泰语。“云南?哦那边的确学起来方便。”他说起话来有种苏昂熟悉的领导口吻,“不错啊,技多不压身嘛……”他的妻子始终一言不发。
“一会儿那个取精是怎么个取法啊?”他又干笑两声,“不会是在厕所里吧?”
“当然不是,”中介姑娘有点尴尬,“有专门的房间……”
苏昂看了平川一眼,他正埋头看手机,对四周充耳不闻。沉默像第三个人坐在他们之间,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她将那个鬼魂般追逼了他们那么久的话题摊开来说——而且语言像钉子一样尖锐——是不是做错了?整晚她僵硬地躺着,知道他也在装睡,心中半是解脱,半是懊悔。早上起来她没话找话,假装一切如常,但伤害已然造成,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了。
护士叫了他们的名字,然后示意平川留在原地,苏昂先跟另一个护士离开。临走前平川还是碰了碰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微笑。进电梯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平川,他的背影似乎隐隐散发着某种高尚,令她自惭形秽。不得不承认,尽管她昨天刚愤怒地讨伐过他的“理性”,但也正因如此,她不用担心他会意气用事,临阵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