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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100)

作者:傅真

她的语调如此平静,就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苏昂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而梅做出一种表情,被人关心时想让对方放心的那种表情,就像在说“你只能接受这个世界,悲伤愤怒都无济于事”。

性贸易,苏昂心想,就像稻米贸易,推动了泰国的GDP,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大量的外汇。而这也意味着,这些贫困的农村家庭正在做出双重奉献——他们的大米和他们的孩子——去支持那些住在豪华别墅里的富人,去支付警察和军人的薪水。这真是一个奇怪透顶的系统啊,就像猎物付钱给牙医来保护猎食者的牙齿。

后来,梅告诉苏昂,赚钱变成了她人生中唯一的目的。她是如此决绝,甚至在业余时间也主动出击。每天傍晚,在开始酒吧的工作之前,她会去那些住客几乎全是farang的高级酒店和公寓楼,向他们传递眼神,或者挨户敲门。如果有人愿意开门,她也不提钱,走进去踢掉鞋子,露出灿烂的笑脸,问有没有冰可乐。她很熟悉那些farang的心理——他们都是头脑简单的大孩子,心中怀有一丝微妙的负疚感。他们通常都很礼貌,很抱歉,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或是没发生什么,最后他们都会给她钱。

曼谷有不少女孩都在玩这种狩猎游戏,但梅认为自己格外幸运,因为她正是在这一过程中结识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澳大利亚人大卫。他比她大三十多岁,是个成功的小商人,也是个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胖子,还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的人”。他们相识两年后结婚,在一起整整七年——每年有一半时间住在曼谷,另一半住在澳大利亚的珀斯,直到他心脏病突发去世,留给她所有的遗产。

苏昂有股冲动,想把保罗叫来听听梅的故事——看啊,一个罕见的成功案例,现实版的《漂亮女人》。

这笔遗产令梅得以“转世”,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人。梅把钱主要投资在房产和美甲店,收入颇为可观。被她资助多年的弟妹也都已独立,她甚至给每个人都存下了结婚的钱。妈妈仍在农村老家,但住在一幢舒适的新房子里。她和大卫没有孩子,这是她的小小遗憾,所以她收养了弟弟的女儿,现在已经在读小学了。

“所以你现在是过着收租和数钱的快乐人生咯?”苏昂调侃她,真心替她感到高兴。

“没那么夸张啦!”梅矜持地笑,低头欣赏自己那点缀着闪烁水钻的深红色指甲,“其实,我还在一个叫Empower的NGO工作——一个保护性工作者权益的NGO。我就是在那里遇见艾伦小姐的。”

苏昂有些意外。原来她并没有打算彻底抹掉过往的痕迹,变成另一个人。

梅说,既然国家没有给女性提供更好的福利和收入,而性服务业已然是泰国最大的产业,她的NGO认为她们应该着手将其现代化和规范化,给女孩们更好的待遇,保证她们的安全,让她们因年纪而强制退休后有机会从事新的职业……

“干这一行要承受很大的风险——其实也不只是这一行……我们有数据,差不多一半的泰国女性都曾经被强暴或遭受身体虐待。你以为我们为什么都想嫁给farang?当然,钱当然是主要原因,但也因为farang对待妻子比泰国男人好得多,家庭暴力也少得多。”梅轻轻摇头,“这就是我们的国家,表面上看起来很有礼貌、很开心、很好玩——sanuksanuk,对不对?谁会知道下面藏着那么多的暴力,那么多的秘密……”

苏昂凝视她的眼睛。她知道梅也有属于她的秘密,不公平的黑暗秘密,但她显然已经超越了那些过往。是的,她仍在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地释放魅力,但那当中也有种确凿无疑的力量。

而另一边的艾伦和Nut恰好也在讨论相关的话题。Nut说,她最近在通过学习佛经来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比如说,为什么她生来就是这样。答案是业力的作用,Nut边嚼着烤猪肉串边向艾伦解释,她一定是在前世曾经强暴或虐待过女人,因此才不得不反复地转世为ladyboy来理解女人的感受,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忏悔,直到业报偿清,才能再次重生为异性恋者。

然而在这一世,没有恶业会累积到Nut身上,她的行为和性取向也不会被视为罪孽,因为取向和命运都早已被注定,在今生无法更改。或许这正是泰国那不可思议的宽容的来源,苏昂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想,或许我们每个人在某个前世都曾经是lady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