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到底想说什么呢?妈妈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走路的时候,都在想象着梦中的最后一幕。后来她想起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来海边寻找坐在那里的年幼的自己时曾祖母的脸。
那时候有的老师喜欢挑那些没能被父母好好保护的孩子,折磨他们。妈妈本能地知道,要为了不被抓住把柄而努力,这是成了老师眼中钉的那些孩子的生存方法。每当妈妈想到为了不被折磨,每一刻都要拼尽全力坚持下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心里想着“该回家了,该回家了”,脚步却总是不由自主,经常去海边。每当这时,曾祖母就会去找妈妈。妈妈还记得曾祖母在天黑的海边一边喊着“美仙啊,美仙啊”,一边走过来时的样子。妈妈记住了当时的喜悦,以及受到压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感觉。最重要的是,还有那种“我也有人牵挂”的心声。
后来妈妈长大了,曾祖母也去世了,但那句心声一直留在了妈妈的心里。
妈妈说完这些,低下头站在那里。
“妈妈。”
我无法靠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叫了一句“妈妈”。
16
李智妍小姐:
你给我发来的邮件,我一连看了好几遍。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谢谢你联系我。
我有两个电子邮箱,你联系的是我的工作邮箱。退休后我就不怎么看那个邮箱了,所以几个月后我才看到你的邮件。
英玉姐姐家的电话号码很久以前就是空号了。用了那么久的号码突然消失了,我很担心姐姐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还曾写信寄到姐姐家,但是被退回来了。二〇〇三年去韩国的时候,我还去过熙岭。房子还在,但里面没有人住。我问了住在周围的人,没有人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当时住在那里的很多人都已经搬走了。
活到现在这个岁数,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很多次无法理解的分别,也知道自己这个年龄已经可以想开很多事,内心却做不到。也许是因为,这不是我可以彻底放弃的人吧。
来德国已经五十多年了。刚来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扎根。留学期间,我的年龄已经比英年早逝的爸爸还要大。我从小就喜欢在心里和爸爸说话。那时幼小的心灵因为担心如果忘记爸爸,爸爸会难过,所以经常那样。现在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看到好的东西,就会在心里说:“爸爸,你看!”我希望爸爸能在我的心里体验从未有过的时光。来到国外后,我感觉自己和爸爸变得更近了。爸爸为了挣钱,也曾只身奔赴异国他乡,当时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他应该是为了有更好的未来,才做出那样的选择的,但他的人生没能如愿。爸爸被牛车拉着送去医院的时候,我都不忍心跟在后面。“喜子啊,喜子……爸爸……”这样呼唤着我的模样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那时我近视得厉害,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牛车走到村口的样子。
喜子。我的名字是“欢喜的孩子”的意思。我听父母说起过,这里面有希望我活得快乐的意思,还有就是,我对父亲和母亲来说意味着欢乐。我珍藏着这份心意,活到了现在。喜子、喜子……躺下睡觉时,我经常看着天花板,静静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我和妈妈长得很像。看着妈妈去世之前拍的照片,就能看到我四十多岁时的样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经常想象着,妈妈在五十多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六十多岁时又是什么样子。妈妈是个信念坚定的人,她不愿表现出脆弱的一面。还记得晚秋时节妈妈带我去大邱避难,她浑身瑟瑟发抖,还一直开着玩笑。我知道妈妈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她一生都是这样,即便浑身颤抖着,也要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妈妈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即使她怕得发抖,还是步履不停。我想变得像妈妈那样。
太阳升起来了。
英玉姐姐一直那样,她说“不要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们就是你的家人”。我不是不明白姐姐的话是什么意思。妈妈去世后,姐姐的妈妈把我当成女儿一样对待,英玉姐姐也对我很好。我知道她们的心意,但我也知道,我永远不属于那个家庭。
不管怎样,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姐姐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姐姐个子高,很能跑,还会讲有趣的故事。好几次听姐姐的故事笑得我眼泪都差点出来了。爸爸从日本回来后,我们一起在开城生活,我和姐姐一起编了故事,还在家人面前演过话剧呢。话剧的名字是《青蛙家族》,我相信姐姐也一定还记得。一起住在大邱的时候,我们还站在屋檐下,讨论战争结束后要做什么。到了人多的地方,我们总是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能和我分享这些记忆的,现在世界上只有英玉姐姐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