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背着孩子在村子里到处找工作。主要是修补衣服,但也接到了一些量身定做衣服的活儿。渐渐有了一些口碑,她便挤出睡觉的时间来工作。她知道,这样才能养活自己和孩子。
顾客们有时会问:“你丈夫去哪里了?”祖母直言不讳地说:“他是重婚,后来选择和在北边结过婚的女人一起生活了。”“那孩子的户籍呢?”如此解释完,便会出来后面这样的问题。每当祖母说孩子登记在丈夫的户籍上了,女人们就叹息不已。“美仙妈真了不起啊。”对话大多都是以这样结束。起初说出实情很难,但一次次听到这些问题,然后回答,最后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就像在说其他人的故事。
还有人公然指责祖母。男人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欺骗她,祖母肯定是知道他有老婆还跟他结婚的。“这女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祖母知道,这是众人的最终结论。因为人们一直都是这样。丈夫打了妻子,人们会说女的也有不对的地方;丈夫出了轨,人们会说女的也有过错。这些话的核心向来便是,是女人为男人创造了这样做的机会。
那段时间曾祖父在做送货的工作,经常几个月不在熙岭。他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来到祖母家里。只听他的呼吸声,祖母就知道曾祖父要为此事责骂自己。对着卧病在床的祖母,曾祖父口若悬河地责怪起她来,嫌她无能,没能把丈夫留在熙岭。
——自己抓不住男人的心,现在被人抢走了,没什么好委屈的。
祖母闭着眼睛,忍受着他言语的鞭笞。
——这句话你再说一遍。
坐在一旁的曾祖母平静地说完,起身朝他走去。
——你若敢再说第二遍,我就跟你拼命。再敢这样说英玉,就从我们眼前消失吧!
——你算什么,敢这样跟我说话?要不是我你早就……
——是,要不是你,我可能根本活不成。我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能跟着你过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当我是来讨债的对吧?觉得是我欠你的。
——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你竟敢!
——是我让你逃跑的吗?是我让你抛弃自己的父母的吗?是我要和你结婚的吗?凭什么我一辈子都不能说个“不”字呢?我犯了什么罪?就因为我是白丁的女儿?那你不要管我就是了。我们英玉,我的命根子英玉也要成为你的出气筒,她这么难受你还要出言羞辱她,如果非要让我看到这一幕,当初还不如把我留在三川,不要和我扯上任何关系!
——任凭你怎么胡闹,我可从未打过你啊。
——这也值得夸耀吗?
听到这里,曾祖父拾起地上的一本书就要往曾祖母身上扔,曾祖母用双臂抱住头。这时祖母张开干枯的嘴唇,说:
——爸爸,您去死吧。死掉吧,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听到这句话,曾祖父手里的书掉到地上。曾祖母静静地注视着祖母。祖母用红肿的眼睛注视着曾祖父。
——您死了我不会掉一滴泪,也不会去给您上坟。我会忘掉您。您走吧,去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结束自己吧。
这是祖母那一瞬间的真心话。虽然她从没在心里想过这样的话,也一直奉行着要恭敬生父,就像不可杀人一样的绝对准则,但是那一瞬间,她打破了这一信条。不是因为生曾祖父的气,也不是为了激怒他,说那些话完全是出于绝望。
几个月后,曾祖父在束草的马路边被一辆公交车撞死了。
目击者说,当时车以很快的速度开过来,但是曾祖父仍在慢悠悠地过马路。司机踩了刹车,但为时已晚,下车查看时,他已经当场毙命。
葬礼在熙岭举行。由于曾祖父与家人失去了联系,葬礼险些在没有丧主的情况下举行,住在熙岭附近的新雨大叔的大哥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充当了丧主。“所以说家里一定要有男人啊……”前来吊唁的人们窃窃私语。
我叫爸爸去死,他就真的死了。
祖母神情恍惚地站在那里,心里反复想着这句话。
说完这些,祖母用双手揉了揉眼睛。
“不是因为您的话……”
听我这样说,祖母耸了下肩膀。
“我妈妈也这样说过,说让我不要那么想。即便如此……有时候真的会那么想。当我想惩罚自己的时候,莫名想对自己不好的时候。那种时候常常会有这种想法——我到底做了什么啊?那是我对爸爸说的最后一句话,就算我再恨他,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这个……真的会有人认为这不算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