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快过完的时候,院子里跑进来一条小狗。是一条瘦瘦的公狗,黄色的皮毛,尾巴上带一点黑色。曾祖母给小狗起名叫阿春。阿春最喜欢跟在曾祖母后面。即使在台阶上用下巴枕着曾祖母的鞋子睡着了,只要曾祖母一走出来,它就会跳起来到曾祖母身边跑来跑去。曾祖母先是不耐烦地把阿春推到一边,最后却坐下来久久地抚摩着阿春的头。曾祖母不在家里的时候,阿春就跑到村口去等,看到曾祖母的身影便朝着她狂奔过去。“你为什么喜欢我呢?”曾祖母带着些许惊讶的表情抚摩着阿春的背,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曾祖母发脾气似的对阿春说让它不要总跟着自己,可声音听起来那么温暖,那么轻柔。从他人那里得到这样的爱,可能对曾祖母来说不是件普通的事情。
就这样,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对祖母而言,那段时间留下了很多快乐的回忆。虽然大叔一直不舒服,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病一段时间后总能重新站起来。
那一次新雨大叔病了很久,曾祖父带他去了开城最有名的医院。那一天,他被西医诊断为肺病晚期。说是肺部已经严重受损,无法治疗,只能到安静的地方疗养。曾祖父告诉医生,大叔是从日本回来后生的病,原子弹在广岛爆炸的时候,他就在那里。
医生问当时有没有受外伤,新雨大叔回答说没有。医生最后说,医学上还无法确定当时的事情和现在的病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
——他的皮肤为什么会这样呢?
曾祖父问道。可医生只是摇了摇头。
韩国首次以“原爆症”的病名被确诊的病例出现在朝鲜战争以后。即使不知道具体原因,不知道核辐射是什么,大人们还是相信,是在日本发生的事情埋下了祸根。大叔的病和其他肺病不一样,脱皮、流脓不止,这些症状都无法用普通的肺病做出解释。
大叔从医院回来的那天,大人们说他们有话要说,让祖母和喜子到外面去。祖母和喜子、阿春一边玩耍,一边暗中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大人们小声说着话,没有人笑。后来,新雨大婶的哭声传到院子里。哭声越大,祖母就越大声地吵闹。她是故意的。
“新雨大叔和新雨大婶只能回家了。”
祖母拿着茶杯静静地看着我说。
喜子不肯走。她挽着祖母的胳膊,嘴里喊着要和英玉姐姐在一起,又抱着阿春哭着说不能和阿春分开。祖母也不想和喜子分开。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和新雨大婶分开。祖母反复问了新雨大婶好几次:“一定要回老家吗?”大婶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是”,脸上全是泪。
——英玉你要用功学习啊。如果听到别人说“女人学习有什么用”,一笑了之就行了。努力学习才能生存。你阿妈……好好照顾阿妈。不能让她不吃饭,英玉你要好好照顾她啊。
——您不用担心,大婶。
——我啊,有时间就会写信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
——我们都不要忘了对方。英玉,你会不会忘了大婶?
祖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摇头,然后投入新雨大婶的怀抱。
——我们了不起的英玉,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哭,藏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多么委屈、多么孤独啊!这些大婶我都知道。对我来说,英玉就跟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两样。今天想哭就哭个够吧,哭出来之后就不难受了。
——大婶,您现在走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呢?没有大婶,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大婶,大婶。
大家一起去了火车站,天冷得似乎睫毛都冻住了。在车站前面,曾祖母把从家里带来的煮鸡蛋和红薯递给新雨大婶。
新雨大婶和曾祖母看起来都很平静。喜子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再哭闹。就这样,新雨大婶一家踏上了火车。大婶坐在窗边挥手,火车开动时,她用双手捂住脸,低下了头。祖母想再看看新雨大婶的脸,一直叫着大婶,大婶,但她没有抬头,就那么离开了。之前还看似平静的曾祖母回到家后便病倒了,一连卧床好几天。
曾祖母送走新雨大婶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想象不出来。我无法想象,和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永远分开时的心情,以及和接纳自己的一切的人,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分别时的心情。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认识呢。”
“你的意思是?”
“一想到她们分开的时候多么痛苦,我就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曾祖母和新雨大婶从一开始就不认识,就不需要经历那些了。如果她们从未认识对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