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孙女的福,我今天有机会兜风了呢。”
祖母的声音听起来很惬意。我心想,幸好她还不知道妈妈的情况。
“您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吧?”
听到我的问话,祖母大声地笑了。
“我一天吃的药都有一大把,但是我不想和你说那些话。那种话你不嫌烦吗?我不喜欢老了以后对孙女喊这里疼那里疼的,我不要做那样的祖母。我只想和你聊有趣的话题。”
我一点不觉得好笑,却还是跟着她一起笑了。那一瞬间我心里仍然充满着对妈妈的担心,我不想直接回家,正好这时候祖母问我:
“要不要去喝柚子茶?”
祖母从冰箱里拿出柚子瓶,把水壶放到煤气灶上。煮柚子茶的时候,她让我在家里随便转转,所有的房间都可以看。我去了那个放了相册的小房间。天花板上有一个日光灯不大亮,开了灯房间里还是很暗。一侧的装饰柜里放着几本相册、书籍、饼干盒、泰迪熊和各种水果罐头。另一侧立着一个壁橱,它的一扇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并排放在一起的两个箱子上整齐地叠放着毛衣等冬天穿的衣服。
“早就该处理一下了,但我做不到。”
祖母走进房间,把柚子茶递给我。柚子茶甜甜的,有点烫。
“邻居老奶奶们都叫我把那些扔掉,可我一直都没扔。”祖母指着箱子说,“她们都说,现在哪还有人保管这些东西啊。”
“那是什么?”
“以前的一些信。有写给我的,也有写给我妈妈的。虽然住的地方很狭小,但妈妈不知道有多么珍视这些信,简直像供奉神龛一样认真和虔诚。现在总不能因为妈妈不在了,就像扔废纸一样把它们都扔掉。读着妈妈收到的这些信,就感觉妈妈还活着一样,怎么舍得扔呢。虽然现在看不了了,还是留着吧。”
“阅读东西很困难吗?”
“又要说不该说的话了。眼睛看不清楚啊,看信比看书更严重。因为纸和墨水都褪色了嘛,戴着老花镜也看不清。只能看到白蒙蒙的一片……”
“我念给您听吧?”
“不用,不用。”祖母直摆手,“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我给您读会不方便吗?”
“那倒不是。只是如果你一直为我做什么,我就不好办了,因为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您不是给我讲故事了吗?”
“那是你愿意听我唠叨。”
“才不是呢。”
那一刻,我对祖母有点失望,同时对自己感到失望的事实感到惊讶。见了几次面就对这个人产生亲近感了吗?沉默了一会儿,为了打破尴尬,我开口说:
“您给我再讲讲新雨大婶的故事吧。她最后在磨坊里做事了吗?”
“是啊。因为我妈妈要生孩子了,就换她去了。新雨大婶手脚很麻利,后来就一直在那里做事了。”
“那个孩子……”
“没错,那个孩子就是我。一九三九年出生的。”
祖母笑了。
是难产,整整一天才生下来,而且分娩后出现了大出血。出血好不容易止住了,曾祖母还是不能起身。奇怪的是,吃什么都觉得恶心,连稀粥都咽不下去。
想到自己的朋友可能会死,新雨大婶一边泪如雨下,一边明白了这段时间自己是多么依赖她,多么渴望与她交心。要是她能活下来,新雨大婶想,要是三川能活下来,她向上天祈祷,自己一定会做一个无愧于天的人。
新雨大婶盛了冒尖的一碗饭去看望曾祖母。曾祖母不能吞咽食物,她让曾祖母把饭放进嘴里,嚼碎后再吐到碗里。曾祖母照她说的做了,把饭嚼碎后吐出来,再嚼,再吐出来,连续几天一直这样重复,最后曾祖母终于有一点精神了。虽然还是不能咽下饭粒,但嚼饭时产生的饭汁慢慢流进了喉咙。然后是米糊,再后来是更稠一些的糊糊,最后是粥。就这样,曾祖母活了下来。
直到这时曾祖母才见到了自己的女儿。红红的小脸、小小的身体。一想到这个小东西将要活下去的世界,她的心好像一下子被堵住了,眼泪开始打转,那么茫然。
人们都说,女人生下孩子后就会眼里只看得到孩子。可孩子快过百天了,她仍旧对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她为此感到羞愧,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一点。自己假装疼爱孩子的样子多么可怕啊!她和孩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用冷眼看着孩子的脸。自己真像一个不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