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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99)

作者:葛亮

阿响便敲开门。旻伯开门,让阿响进,不禁往外头张望一下,看见青年,悄声说,呦,还站着呢。

说罢阖上了门,才叹一口气。阿响问,这是第几天了。

旻伯想一想,说,人家刘玄德是三顾茅庐。这孩子满打满算,已经站了一个礼拜了。

阿响说,少爷还不肯出来?

旻伯摇摇头,说,唉,我们少爷那古怪脾气,我都替这后生委屈。

两个人边说,一边往里走。这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起里一个音,唱起了曲。“怎不教我暮想朝思。”

头句“乙反二王”。这曲,阿响可很熟悉,《独钓江雪》。是锡堃为薛先生写的第一出戏,他自己心心念念,得空了便不由哼出来。久了,便是阿响都唱上几句。门外的人,唱得中规中矩,像是唱给自己听。渐渐声音大些了,也自如起来。底下是一段“不如归”:

忧忆渐成痴,

相思倩谁知,

曲终梦断尚有何词,

虽则爱丝化恨丝,

痴心一颗永无二,

怅念前尘旧事,

伤心怕忆花落时。

旻伯凝神听,不禁“咂”一声道,你别说,这后生的嗓儿,倒和咱少爷有几分似呢。

阿响也点一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下头一段“合尺花”,音陡然一高,变了假嗓。

好似挂住离人珠泪;

只奈何人去后,

封侯夫婿,今日有恨不知。

孤舟里自伤离。

渐渐唱得声嘶力竭起来。因为尾音的夸张,荒腔走板。阿响可是听出了恶作剧的意味。他和旻伯对视一下,心里不禁捏一把汗。这时,就听到远处“噔噔”传来脚步声,慌里慌张,疾走得像是在跑。锡堃提着长衫,面带愠色,大步流星地走到门跟前,哗啦一声把门打开了。

那青年看见他一脸的杀气,喘吁吁,却笑了。他只顿一顿,便恢复到了方才平心静气的风度,对着锡堃,稳稳地给自己的演唱结了个尾:

雪影迷迷,照住愁人失意;

提不尽鸳鸯两字,

因为鸳侣分飞。

锡堃斜了他一眼,到底收敛了怒容,一扭头便回身往里走。旻伯对青年说,后生仔,我们少爷请您进去呢。

青年到底犹豫一下,说,七先生没开声啊。

锡堃回过头,狠狠地瞪他,大声道,你唱我的东西,唱错板眼。留在外头丢人,我岂能忍得下!

不知为什么,阿响心下松一口气,说,来了就是客。少爷我做饭去。

锡堃说,慢着,我说要留他饭了吗?

阿响定定,却听出他口气里软一下,就说,饭总是要做,少爷自己也要吃。

锡堃扶一扶眼镜,看看青年,那青年也似笑非笑回看他。他便道,你从香港跟到广州,就为了蹭我屋企一顿饭?

青年正色,说,我是真心拜你为师。

锡堃皱一皱眉头,道,你问问省港的梨园行,我杜七郎是不是真心不收徒弟。

青年咬咬唇,不甘地回说,那你又收了鹿准。

锡堃愣愣,口气也粗了,他不是我徒弟,我只是缺个人抄曲。

青年说,那我就帮你抄曲。抄得比他快,比他好。

锡堃冷笑,说,好,你这大话放出来。要是跟不上我,我就当你是白撞,即刻躝!

时至今日,有关向锡堃与宋子游的师承,仍是粤剧历史上的一桩公案。扑朔之处,大约因为二人各具过人才华,声名均一时显赫。而其曲词风格迥异,前者华美典丽,后者质朴庄重。但共有傲骨,杜七郎之痴世人皆知。宋子游则遗下名言:“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钱财,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的剧本,过了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作文章有价。”

二说,坊间从未有人听到宋子游叫过向锡堃一声师父,他在粤剧界公认的师父,是冯志芬。但是,盛传宋子游确曾恳求薛觉先夫妇和薛氏徒弟陈锦棠,向杜七郎传达愿拜为师的意愿,向锡堃“耍手拧头”,数次均拒。最后由“觉先声”班司理黄不废、苏永年联合薛觉先夫妇向他说项:“老七,你终有一天退出编剧行列乐享晚年,何不造就一新人才,多个编剧接班人也。”

在一个夏夜,我和荣师傅师徒看了五十周年纪念版的《帝女花》。我们在北角的一间糖水铺消夜。感慨间,我问他老人家,荣师傅,你说,一个师父真的会容忍他的徒弟,拥有和他同样的才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