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在内心是有些看不上长兄的。当然,这一点他掩藏得很好。他觉得长兄更像是一个傀儡。意志坚决,有一种来自家族的游刃时代的本能,而实则缺乏智力。他的证据之一,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长兄以最为严苛的武士道精神历练自身。看似合理,却违反了人性最为原始的欲求。而他则不一样,食色两样,他对后者只是敷衍。而对于食物,他有一种天性中的追逐。而且这种追逐是如此不拘一格,带着一种贪婪的秉性。尽管河川府上有最好的江户前料理师傅。但他却执迷于在民间寻找朵颐之快。这自然养刁了他的一条口味庞杂的舌头,让它变得包容、挑剔与敏感。比如,不同季节的丁字麸,土佐酱油中木鱼花的产地,似乎成为他味蕾测验的游戏。在来到中国的第一个月,他做了一枚新的藏书章。是一只饕餮。他欣慰地想,在这个被征服的国家,竟有一只和自己同样贪婪的神兽。
在这个国家,他宣称自己姓赵,赵守智。一个出奇本分的名字,他很满意。在慕众大厦爆炸案之前,他对一切都感到满意。在“谷机关”更是如鱼得水。他觉得这是他可以施展智力的地方。他不喜欢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更倾向暗潮涌动的博弈。但是,这场爆炸案挫伤了他与同僚的锐气。他的上司,南三花情报组组长谷池润一郎遇刺。尽管他与谷池私下并不亲睦,但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智。
他是缜密的人,长于抽丝剥茧。由他亲自处理的瓷庄军火案,牵扯出了不少人,仍难免疏漏。据闻司徒太太有一个堂妹,负责益顺隆的外销,与海外金山庄打交道,却一时不知所踪。这堂妹夫妇说是长年去南洋跑单,还不曾回穗。然而,却有线报,有对商人夫妇,与这堂妹两口子形容极像,近期曾出入西关得月阁。
他在心里冷笑一笑,想,盛传得月阁是华南著名的情报集散地。“谷机关”亦有安插,对这双风流人物却浑然不觉,岂不是灯下黑了。
他于是便将自己钉在了得月阁。守株待兔向为聪明人所不屑。但他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大巧若拙。此刻日本人最不该在的地方,他偏就驻扎下来,坚若磐石地等着。
大半个月过去,他没有什么收获。亦不可谓完全没有,就是他将“得月”的各色点心品尝了一个遍。这倒是未让他失望过,还真是不负盛名。可有一天,他执起一只叉烧包,咬了一口,忽而愣住。他于是又咬一啖,闭上眼细细咀嚼。这时,他睁开眼睛,恰有企堂过来为他斟茶。他便信口问,厨房里来了新师傅?企堂不禁忖一下,他对这北方口音的赵先生素有好感。虽非老客,可近排来得勤,亦出手阔绰。这一问,不知是否发难的意思。
河川便指指桌上的叉烧包,笑笑说,这个不错。
企堂松下一口气来,不无逢迎道,是啊,新来了一个师傅。人年轻些,可手势一等一的好。
河川道,我说呢,口味和我吃过的不同些。
企堂便道,是啊,听说也是粤西出名的茶楼来的。做法总归和广府比,有些新鲜意思。
“粤西。”河川在心里默读,然后笑笑点头,给了企堂比平日丰厚的打赏,说道,那我可更要时时来了。
阿响,并不知道自己的手艺为人注目,更想不到,会有人和他一样来到得月阁,为了找到音姑姑。
虽然在寻找这件事上,他是徒劳的。然而,在这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渐与这座茶楼产生了某种休戚相关的联系。这感觉在南天居不曾有过,惘惘间,仿佛他天生便属于这里。
但他并未接受韩师傅的建议,住在茶楼。而是,每天收工后回到太史第,给堃少爷做晚饭。
这天黄昏,他刚走到龙溪首约,远远地,依旧见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锡堃声名在外,自从他回到广州,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有好事的,也有拥趸,便会在同德里的正门外逡巡盘桓。是为见一见杜七郎。然而大门紧锁,多半是失望而归。久了,便重又清静了。
然而,这青年从第一天起,就站在首约的边门口,可见对锡堃很熟悉。阿响看出他与自己岁数相仿,眉目倒很成熟笃定。他却并未穿着时下青年的西装,倒是一袭长衫,稳稳地立着,像是一尊塑像。
小哥。阿响唤他。青年望他一眼,只抿抿嘴巴,也不回话。抬起头,一双眼睛,清凛凛地看他。
到了饭点了,你都攰,不如听日再来过?
青年不再理他,硬着颈子,将头昂起来,身形倒是站得更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