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他回答,知客一边迎着其他客人,边招呼他说,一位过来搭个台。
阿响忙说,我不饮茶,我找韩世江韩师傅。
知客停下步子,你揾佢有乜事?
阿响说,我带了信,要当面交给他。
知客冷笑,好大的口气。我们“得月”的大按,可是什么人都见得的。
阿响说,唔该带个话,我是南天居袁仰三荐来的。
知客跟身边人耳语一番,自己先就上了楼。待回来了,说,我们大按说了,不认识什么袁仰三。
阿响看他鼻孔朝天的样子,还是静气说,那我这信怎么办。
知客迎来送往着,便朝近处的供台努努嘴,说,摆低,我得闲交给他。
这台上供了一尊关公像,灯火明灭间,是飞髯怒目的样子,十分威武。阿响愣愣地看,接着叹口气,心说,也罢。
他掏出怀里的信,搁在了供台上。怕给吹散了,一想,从怀里掏出块月饼,压在信封上。那原是他揣在身上,为了中午出来抵饥的。
走了几步,看那知客浮皮潦草的样子,终究不放心,又把信收起来。月饼,给放到了关公面前的供盘里,端端正正地。他阖上眼睛,恭敬拜一拜,这才走了。
回到客栈,已经是小后晌。
客栈的掌柜说,来了一位年轻先生,在这坐着,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阿响问,找我?
掌柜点头,说姓向。
阿响心里一动,急忙问,人呢?
掌柜说,等你等得困乏了,自己开了一间房,在楼上歇着。说睡到你回来。
阿响上了楼,敲敲门,没有人应。他便轻轻推门进去。见一个青年和衣半躺在榻上,看得出是高身量。睡得很熟,白皙的脸色晕起红,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嘴巴微微张着,在梦里头,似乎还嘟囔了一下,就有了稚拙样子。
阿响不忍叫醒他,预备先回自己房里。见旁边有条毯子,就捡起来,轻轻盖在他身上。这一盖,青年身体一凛,倒醒了来。眼半睁着,茫然地看他,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便坐起身来了,大声地说,阿响!
阿响点点头,说,七少爷。
青年不相信似的,又揉揉眼睛,索性站到了地上。这一站,竟高出了阿响半头。阿响记忆中,少爷原是瘦弱的身形,如今这样壮健了。
青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抱住阿响,结结实实地,猛然一举,说,响仔,你长这么大啦。
阿响也笑了。这活泼样子,可不是就是当年的堃少爷嘛!
两个年轻人,都是不胜欢喜。谈笑间,锡堃忽然站定,后退几步,用戏白念道:君自一去无音信,教我挂肚又牵肠啊。
这念白,本是有些突兀滑稽的。可阿响听着,却笑不出来。他看着七少爷,想着八年前那个微寒的秋夜,两母子匆匆地离开了太史第,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这宅子最后一眼。
锡堃说,我问了又问,只说你阿妈娘家人得了重病,连夜走了。谁知一去不还,我就想,响仔怎么能就不跟我言一声呢。
看他怅然的样子,阿响一阵冲动,要将这些年的事,对堃少爷掏个肺腑。可到底想起了阿妈的话,微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锡堃狠狠地,一拳擂到他胸口,算你有良心,还知道给我留张字条。
字条?阿响一时呆住。
堃少爷说,也是你好彩,整个太史第,现在可只剩下我一个了!
两个人在漱珠桥附近走了许久,找到了一间小馆子。以往热闹的河南,如今刚入了夜,便纷纷阖门闭户。生意不当生意,只求个平安。
这个小馆子是卖羊肉的,进了门便有一股子膏腴的腥膻气。桌案上也是一片油腻。阿响举目望望,坐下的人都是粗粝打扮,或许这里近渡口,是附近的码头工人。堃少爷倒成了唯一的长衫客。可他仿佛对这里熟得很,将阿响按在凳子上,说,呢度最好的可不是羊肉,是金不换的玉冰烧。
他唤老板,端上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腩煲。将酒给阿响满上,说,今天见你实在欢喜,就想要个水浒吃法。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老板就笑说,七少爷,今晚喝好了,照例赏一曲俾我哋。
堃少爷摆手,不理他,对阿响说,回了广州后,我的曲儿,倒有大半是在这里写的。如今太史第里空荡荡,一个人都冇。这曲是写出来唱给人听的,没人怎么能写出来呢。
阿响本还为刚才的事疑虑,但一杯酒下了肚,对着热腾腾的汤锅,也为堃少爷的好兴致所感染。不知是因为热,还是酒力,堃少爷的白面皮,已经变得通红。他和阿响说着这些年的过往,说太史第中的人事变迁。说他阿爸如何老去,但仍然摆不平家中的一众娘亲,如今领着她们在妙高台吃斋念佛。说到自己,家里头逼迫习医,如何学业未竟,跑去了上海,又如何为人知遇,加入了剧团。辗转粤港,竟然也很多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