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那棵细叶榕,被近旁的煤气路灯照着。灯光从榕树叶子里筛过,星星点点洒了一地。风吹过来,忽闪不定地跳跃着。阿响一时间,竟看得出神。
两个人先都没有说话,直到一只野猫,从墙头上跳下来,跳到他们脚的近旁,又匆匆地逃走,逃进漆黑的夜色中去了。
这时听见音姑姑的声音,很轻,你问吧。
阿响只望她一眼。音姑姑说,她今天见你,人算是很清醒了。被日本人扣了一个星期,上个月才救出来。
阿响轻轻“哦”了一声,说,被你们的人,救出来?
音姑姑听出“你们”二字的重音,于是说,不是我们,是他们。
阿响说,他们又是谁?
音姑姑垂下眼睛。
阿响说,那,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音姑姑摇摇头,说,还不行。还有事情没办完。
阿响心里,蓦然揪了一下。他向四处张望了,轻声问,所以,允少爷还活着吗?
音姑姑没有再回答他。
她望向远方,终于说,再过十日。你师父……什么也没对你说过?
阿响想起了叶七临行时交给他的信,但究竟没有说。他摇摇头,道,从我阿妈平白有了个新抱开始,我只看到家里的亲戚,越来越多。
音姑姑听出这看似性情柔软的青年,一时间变得硬颈,话头里有铿锵之音。
这声音或许让她动容。她说,你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好。她有他们照看着,让你阿妈放心。
阿响闭了一下眼睛,说,这么久,少奶奶没说过,想见什么人吗?
音姑姑想一想,说,有一个,向锡堃。
阿响抬起头,说,七少爷?太史第不是全家都搬去了香港吗。
音姑姑点点头,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他在港大读了一半,没毕业,在当地参加了一个剧团。这几年做编剧,在粤港名头很大,叫杜七郎。你没听说过吗。
阿响摇一摇头。
音姑姑说,他给向锡允的宅子写过信。我们在日本人前头截到了,算是为他挡过了一劫。
阿响觉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冷。他问,这怎么说?
音姑姑道,何颂瑛当年净身离了太史第,跟了向锡允,同向家人形同陌路。唯有一个人还有联络,就是这七少爷。他从香港回来前,寄了这封信,里头夹了一册剧本,说是遵允兄嘱写的《李香君守楼》。
阿响说,不过是一册剧本罢了,少爷自小就喜欢。
“国破家何在,情爱复奚存。”音姑姑一笑,这样的本子,落到日本人手里,就不好说了。
阿响默默地站着,觉出音姑姑在看自己。脑海里,却掠过临走时颂瑛近乎哀求的眼神。这时他听见音姑姑说,我听说你小时,和这个七少爷很要好,想不想见一见他?
瞬间,阿响竟激动了一下。他让自己平复下来,说,我一个下人的孩子,谈不上什么要好。是少爷人厚道。
这时,渐渐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响,在这暗夜里十分清晰。远远地,一辆人力车过来了。
阿响这时候,终于回过身,问音姑姑,阿云可还好?
音姑姑沉吟一下,说,她已经离开广州了。
阿响沉默了片刻,才咬一咬唇,问,她去了哪里?
音姑姑一边招呼车过来,一边轻轻说,唔好为难我,我只收钱做事。
阿响上车的瞬间,她却加了一句,秀明这孩子,我知根知底。好好待她。
夜里头,阿响将那两封信拿出来。
一封是袁师父的,开着口。袁师父说,响仔,这韩世江若看得上我几分薄面,你在广州就站得住脚。他若不看,就回来,南天居留着你的位。
叶七的信,封得死死的。信封上无一个字。
阿响是在中午时到达西关的。纵是市井寥落,荔湾湖的风光依旧。
他看眼前的建筑,三层,虽称不上巍峨,却有洋派大厦难当的气势。门口悬着牌匾,上面是草书的“得月”二字。
他走进去,没承想,这里却是人声鼎沸。仿佛街面上的人,都聚了齐全,俨然一个小世界。企堂与茶博士穿梭其间,与茶客一般,神色都是怡然的。
茶楼是广府人的面子,时移势易,哪怕是回光返照,都要撑起一个排场。这排场又是阿响未见过的。一连十几扇海黄的满洲窗,将近午的阳光滤过的,笼在人身上,整室便都是一层暖。
阿响的眼睛,正落在那窗花的醉八仙上。骑着毛驴的张果老,影子投在身旁大只佬厚实的背脊上,盈盈地动,仿佛活了起来。
这时,一个知客走进来,问,后生仔,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