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婶回想,或许是那封短笺,让她几乎心软。她有一个母亲的本能,她读出了这只字片语中,是一个母亲无力的求助。在那个几乎要动摇的当下,她想,我为什么要识字。那个死鬼老公没留给我任何东西,但为什么却教会了我识字。
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
但是,她的心很快就硬了起来。她想,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无论是死是活,但至少留下了一个儿子。这儿子寄生于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忠诚地为她保守秘密,还养大了这个孩子。
她想,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她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咬得太狠,她甚至尝到一丝血的味道,慢慢地渗出来,是腥咸的。
这就是太史第的好,王孙贵胄、风流人物皆可成为谈资。有心的人,不怕打听不来。来婶很快地知道了那个华服老者的身份。下野的陈参议长,虽做闲云野鹤多年,但竟不至被人遗忘。他的堂弟陈炯明,在时势潮头跌落,早已避居香港。他们还有个共同的族弟,叫陈赫明,亦音讯杳然。但传说这个失踪的陈姓将军,身后留有一个子嗣在外,整个家族这十年来,一直在寻找。
来婶在太史第的家塾找到了许多发了黄的报纸。晚近发生在西关的一宗绑架案教她获得了灵感,学习了掩藏身份的方法。她从报纸上将那些字一一剪下,拼贴成了一封内容简洁而清晰的短信,放进了信封。
然后,她将那些满是窟窿的报纸投进了后厨的炉膛。看着熊熊的火舌,一忽悠,就将它们舔得干干净净。
三太太对陈府来太史第借厨的事,感到有些诧异。倒不完全是因为陈参议长与向氏一族,这些年并无许多往来。而是,他邀请的并非几位声名在外的家厨,而是点名要借慧生。
信上的理由说得很简单。上回赴酬募素宴,一味“璧藏珍”齿颊留甘。夫人寝疾初愈,此斋定襄其复本固原。万望成全。
说到此处,三太太想起这位前参议长,由于他堂弟的立场,与当年支持北伐的太史并不算亲睦。如今,既为一味斋菜屈尊求厨,于情于理,如何都无法拒绝。
夜里,慧生心急火燎,翻开衣橱与柜桶。查验之后,回过头来。她厉声问阿响有无动过。阿响摇头。她捉住孩子肩膀,摇得阿响几乎站不住。她说,响仔,你同阿妈讲大话,就是要了我们两仔乸的性命,你知唔知?
阿响看见眼睛在灯光底下,好像要喷出火来,像一头凶猛的母兽。这是一个他陌生的母亲。他终于哭出来,使劲地摇头。
慧生再次翻开那襁褓,没有她做了记号的头发丝。而那只玉镯,对着她的,也不再是满月的方向。她撑住床头,想抱一抱自己还在痛哭的孩子,却忽然脚下一软,终于颓然地坐下来。
荣慧生走进了大少奶颂瑛的房间,二话不说,便对她跪下来。
颂瑛大惊,要扶起她。
她不起,只说,奶奶,你要答应救我们母子,我才起来。
慧生就这么跪着,对颂瑛和盘托出。
慧生说,奶奶,我瞒你,是我该死。可孩子没有错。
颂瑛听完了,呆呆望着她,半晌没有话。忽然从牙齿间迸出一句,慧姑,是我害了你。
伍安铺有镇
家在桃源里,龙溪是假名。蕉衫溪女窄,木屐市郎轻。
生酒鲟鱼脍,边垆蚬子羹。行窝堪处处,只少邵先生。
——陈白沙《南归寄乡旧》
我和五举山伯,从广州,坐了八个小时的巴士,到了湛江。碰巧最近播了一出很红的推理剧,在这个粤地最西端的城市取景。网络经济实在有令人瞠目的威力。这个网剧的取景地,如名胜一般,成为游客的网红打卡点。我们经过了一个士多店,山伯说,等我一下,我去买包香烟。但当他出来时,这个巴掌大的店铺门口,竟然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举着香烟,和两瓶矿泉水,挤了出来。他看到一些少年男女,摆出各种甫士在拍照,录视频。他们挽着胳膊,在唱一首儿歌。这首歌我在小学里学过,没有想到因为这出剧而再次翻红。
五举山伯没有看过这个剧,因此他匪夷所思地望着这一切。我举起相机,在赤崁老街附近拍了一些照片。带给了荣师傅看。这些模样败落的街巷和建筑,在我看来大同小异。每个城市的改造规划中,大约都有一些黯淡的印记。但令我吃惊的是,荣师傅看到每一张照片,都能够准确地说出它的地理位置和周边景物。
山伯向我提及师父对当时湛江的描述。十岁的荣师傅,身处这座城市,眼神里曾充满了迷惑。因为到处都是外国人。金发碧眼的水手,或者是眼窝深陷的南亚人。他不知道,这座城市当时叫作广州湾,又叫白瓦特城,是法国人在中国的殖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