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舞白川,每每作为宴席的压轴。铜锅端上来,赴宴的人,眼睛都会亮一亮,似乎等待着一个酣畅淋漓的收束。
月傅房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这自然是慧生与庵主的默契。慧生会准备一些糕点,放在房中,作为盛宴真正的端点。它们往往有着风雅的名字,比如“牡丹菊脯”“雪意连天”。虽然简素,其高昂的价格,与弈资相得。
月傅的棋艺比以往精进,客人们多半还是铩羽而归。但他们似乎比以往更为甘心,是一种快乐的甘心。他们体态慵懒,眼神迷醉。在某一个瞬间,却又说不出的兴奋。他们下棋,已经没有了棋路,也没有了所谓好胜心,下得信马由缰,对胜负结果,皆十分坦然。他们的目光,有时逗留于月傅,总有些迷离,但仿佛并非因为她的美,而是被某种凝滞的物象所吸引。但更多的时候,则流连于室内某些细节。有时是一扇满洲窗,有时是青锦屏风、乌木瓶簪,是一种近乎痴迷的端详。
他们似乎形成了某种惯性,宴后必与月傅对弈,乐不思蜀。
城中开始出现传闻,般若庵的月傅,冷若冰霜,其实擅长巫蛊,足以迷惑男人的心智。这个谣言,当然是始于其他的师姑厅。“般若素筵”后来居上,使得她们大为受挫。她们百思不解,为何堂堂皇皇的鲍燕素斋,会输给看似日常的菜肴。那些不算名贵的食材,做法尽管繁复精致,但仍然经不起推敲。她们好奇与不平,进而央求靠得住的熟客,去般若庵一探究竟。这个客人信誓旦旦,去了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流言如水,渐渐进入了般若庵的内里。尽管每个妙尼,都懂得水涨船高的道理。但是终究在别人的风头中,受到泽被,有些落寞与不忿。这无疑助长了流言,因为离得近些,便增添了许多的资料。有说在月傅的房中,曾闻见某种异香;甚而见过有青蓝色的烟雾,在夜半时候,从窗户中流淌出来。
有好事的扎脚尼,借洒扫之名,在月傅房里搜寻,但什么都没有搜到。
这些传言,渐渐传到了月傅耳中。她有些厌恶,也感到了荒谬。但清者自清,她自然不屑去澄清什么。只是她也开始疲倦于应付客人。
她也在想,慧生在厨房里的好手势,才是一切变化的底里。
每次到了晚上,她见到慧生疲倦地归来,总有些内疚。她不事庖厨,分担不了什么,却是那个站在前台的人,坐享了所有的风光。
慧生,才是托住她的底。
慧生在厨房里大刀阔斧,但有一道菜,总是带回来做,就是“鹤舞白川”。她看到慧生用魔芋磨粉垫在缸底,用细纱滤出白色的汁液。然后倾出,在一只小锅中煮沸,洒淡醋收聚,压成小块,铺在甑内,再滤一次白汁,洒上红曲,蒸熟。切片上盘。
月傅并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奥秘。慧生的娴熟,使得这一切的过程,更为简化。
她也无从细想,这一道菜有怎样的魔力,可以颠倒众生。因为慧生并不给她试吃经手的菜肴,而她的食欲清淡,对于“仿荤”有着天然的抗拒,认为不洁净。
有时,月傅想帮她洗刷蒸笼。蒸笼里尚有残余的渣滓,散发着不知名的气息。但慧生很迅速抢过来,说,这些菜,都是喂饱那些“听收”的,不要碰。那口吻中的轻慢,如同提及牲畜。
在某个雨天的午后,月傅百无聊赖,便起身在房间里拾掇。这本是慧生的活儿。临近佛诞,各房的扎脚尼,都被庵主唤去。她取下了帐幔、窗帘,又将房中酸枝家私,尽数擦洗。慧生床头的观音龛,擦得格外细致。擦着擦着,发现一块板壁松动,就落了下来。她正想安上去,竟发现,里面有一个油纸包。
她想一想,并不知这纸包隐蔽的意图,于是打了开来。
包得很仔细,一层又一层。最里面是几颗枯黄的果实。这些卵形的果实,有些裂开了,可以看到乌黑的籽。这时,她闻到了一阵丰熟的异香,撞击了她的嗅觉。她觉得这味道分外熟悉,甚至与她朝夕相处。忽然,她回忆起来了。
慧生是深夜回来的。
她看到了桌上的那包罂粟。
月傅看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看着她。
慧生将那包果实包起来。月傅冲过去,一把抓起来,掷在地上。
慧生冷眼,俯下身,要捡起来。月傅一脚踩下去,实在而有力,那果实崩裂开来。乌黑的籽,还有一些雪白的粉末。那馥郁的、莫可名状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布开来。慧生打了一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