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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23)

作者:葛亮

庵主听出些味道,笑问,那你想怎么醒?

慧生说,给我三天,做一桌素筵。好了庵主点个头,不好罚我降去做洒扫尼。

庵主心里一怔,想,这好大口气。让她去折腾,撞了南墙,给自己一个好看。

晚上,月傅蒙眬间,看慧生轻手轻脚出去,便问,去哪里?

慧生答,起夜。

可出去了就没了影。到了凌晨,才回来。

月傅便坐起身。正待问,却见慧生揉一揉眼道,睡觉睡觉,可困死我。

到了第二夜,又见她出去。月傅想想,终于悄悄跟上她出去,拐过侧院、花池,看到她快步走到厨房里,掌了灯。

门是虚掩的。炉子生着火,坐着一口锅,锅里的水将开了,冒着雾白的热气。月傅见慧生坐在小杌子上,弓着腰,在用力刮着一只硕大的青葫芦,专心致志的。许久,月傅想想,心里疑惑着,却没有扰她。

又是凌晨才回来,脸虚白的,肿着眼睛。眼睑底下,是青青的痕。见了月傅倒先展颜,嘻嘻笑着说,我们就快要翻身了。

月傅佯怒,道,你啊,三更半夜的,给庵主捉住。酱油醋、醋酱油,说不清楚。

慧生往床上一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还给你说准了,就是跟酱油醋打交道。

说完又骨碌一下爬起身来,说,快快,我来笔墨伺候,你写个东西。

月傅蘸饱了墨,倒问她写什么。

慧生想一想,正色道,就写:“般若素筵”。

三天后,便真的开了一席。除了庵主,还有三位平日掌宴的厨尼。慧生叫她们师父,看她们倒都淡淡的,大约准备好了要挑眼。

见慧生端上了几道菜。上一道,便吃一道,然后才问起名堂。

先就上了一个蒸笼,打开了。里头是整齐的五分厚、一寸长的肉块,外皮陈黄。入口倒很有咬劲儿,吃到里面是软糯的。并不腻,反而有一股鲜甜。慧生说,这是素烧鹅,淮山外头包了豆腐皮,打了面浆裹上。用秋油炸了发泡,再上笼蒸,这鹅皮的样子就出来了。火候不可久,蒸垮了,皮肉就到一块去。

庵主说,说人家药师庵吊了高汤,你倒是有样学样,还说不迁就人的舌头。

慧生嘻嘻一笑,说,这可不是高汤,是用老黄豆和绿豆芽熬了两个时辰。

说着端上第二道。看上去倒像是油汪汪的五花肉,层层分明。一个老师父便说,这可腻煞了我。慧生说,尝尝再说。

她们吃到嘴里,竟是很清爽的。那肉皮更是入口即化。

问慧生,说是瓠瓜和麸皮薄薄切过,一做肉,一做皮。用大茴、花椒、丁香炸油,一一煎了。然后加红糖、瓜姜共炒。最后浇上一层豉酱。

庵主点头道,这倒新奇,仿肉总是有豆腐。这瓠瓜看着像,吃起来倒还真是用了个障眼法。

慧生说,这还不算像,看看我的八宝素鸭。

说着端上了一只大盘,里头真是一整只鸭子,折颈而卧,赤酱颜色,好不诱人。慧生执刀将鸭身切开,却还有厚切的鸭肉,热腾腾的,带了血似的。

庵主说,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好。罪过了。

慧生说,又不犯戒,何罪之有。

起身搛到了庵主的盘里,庵主这才尝了一口,便道,这个好!十足的咬劲。到底是什么,还真是醒了我的舌头。

慧生不动声色道,既说是八宝,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鸭肉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去皮,加上莳萝,白糖红曲,碾末拌匀了,在甑里蒸熟了,晾干,大切成块,浇上一层芥末辣汁。

旁边老师父说,那这鸭身呢。

慧生说,鸭是凉补,这是一整个葫芦,我可是在菜栏挑了许久,才有个像了回事的。

最后一道,是摆得整齐的一盘鱼片,雪白的。上了一个铜锅,水沸了,便丢进去。烫成一个卷儿,搛起来。旁有酱料,蘸了入口,绵韧竟与一般鱼肉无异。兼有一股辛香,从舌头上泛起,留于齿颊,久久未去。吃下去,整个人似乎都松爽了许多。

庵主同三个老尼,不知不觉,竟将一盘鱼片吃完了。她们额头冒了薄薄的汗,腮上也泛起了红润,似乎也没有了刚才的矜持与挑剔。眼神中锐利退去,似乎还有一些盼望。

慧生看着她们,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她们甚至没有追问这道鱼片的做法,便用近乎失态的语气,宣布了她的成就。

这道仿鱼片,成了“般若素筵”的当家菜,被命名为“鹤舞白川”。

说来也奇,自从般若庵的素筵由慧生掌勺,城中显贵,竟至络绎。有自己来的,有呼朋唤友的,更有一些回头再来的。一夜最多,竟开到了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