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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191)

作者:葛亮

忽而,“咣当”一声响。五举手一抖,侧过脸。

锅落到了炉灶边上。荣师傅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手腕,眼神黯然。他面对众人,说,我输了。

锅里是还未炒香的莲蓉。

师父手把手,教五举炒莲蓉。师父端炒鍋,从来用左手。师父的右手,严重地骨折过,使不上力。触则剧痛。

刚才师父端炒锅,用的是右手。

师父说,我输了。

五举木木地放下手中的碗,走过去。

他静默地,执起师父的手。荣师傅退后,闪躲一下,却又由他。五举在师父腕肘轻轻按摩。以往天寒湿冷,师父手痛,是五举为他揉。如今这只手,筋络密布,苍硬如虬枝。

师父胖了,唯独手却干枯粗粝了,被时间熬干的。

荣师傅定定看自己的徒弟,不再退。镜头对着他们。便有千家万户,凝神望着他们。荣师傅在心里叹一口气。

做师父的,愿到这里来,有心成全他。做师父的,放下了。他这十多年,所受的苦痛,师父都知道。

做师父的,选了短痛,也是给自己的提醒。偿他,让他赢得结实堂皇。

荣师傅闷声对他说,回去。

五举没有动。

做师父的,眼前是那少年人。少年眼泛泪花,对他说,师父,捻雀还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

如今,少年人老了。眼神又暗沉了几分,是被岁月磨疲的。内里却还硬着,犟着,没有变。

做师父的急了,声音厉了些,对他说,回去。

五举终于转身,将炒锅重新架在灶上,开了火。锅里的莲蓉,幼嫩细滑。他执起锅,慢慢炒。师父说过,要慢慢炒,心急炒不好。

十年没有炒了。一招一式,他全记得,像是

长在了身上了。

做师父的,眼睛慢慢蒙眬。那时五举身量小,一口大锅,像是小艇,锅铲像是船桨。他就划啊划啊。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

五举由师父看着,又做成了“鸳鸯”月饼。

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包容相照,壁垒分明。

是一片薄薄的豆腐,让它们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

这场无人胜出的决赛。很多年后,仍有人记得。他们说,什么比赛,不过是电视台搞出来的噱头。

我问五举山伯。五举愣一愣,说,说是就是吧。

我问荣师傅。荣师傅笑笑口,说,说是就是吧。

谢醒没有食言。“十八行”回到了湾仔。

开业时,又有人送来了一对花篮。一篮署的是“同钦楼”,另一篮里头藏了一只盒子。里面是满盒的莲蓉包。每个包的正中,都点了个红点。署名是,“师父”。

⊙讲数:粤俚,指谈判,谈条件。

拾陆尾声无边

“十八行”门前,有一株凤凰木。每年五月开花。花期漫长,经久不谢,直开至立秋。

七月盛暑,正如火如荼,漫天红云。

晚市前,照样有小歇。五举出门,抬起头看。有邮差送来一封信。邮差走时,也抬头,看一看说,今年的花开得好。

见信封上,都是外国字。五举问邮差哪里寄来,说是哥伦比亚,南美的国家。

五举拆开,里面是一封信。也是外国字,他不懂。

信里夹着一张照片。

二人合影,已经发了黄,不甚清楚。背景他认识,是自家“十八行”里那幅“昭君出塞”,正在迎脸的墙上。早旧了,可他舍不得扔,一直挂着。画前两个人,他也辨认出来,一个是当年的老客人,复姓司马。还有个年轻的,是多年前的自己。照片上的人,眼睛半眯着,笑得有些僵,也有点惊讶的样子。

他愣一愣,笑了。这才想起来,拍的时候,大约光线不够,忽然打开闪光。“咔嚓咔”一声,把他吓了一跳罢。

后记食啲乜?

老话常说,“食在广东。”屈大均在《广东新语》里,有颇为周详的表达:“天下所有食货,粤地几尽有之,粤地所有之食货,天下未必尽也。”

既已夸下了海口,便需落到实处。广东人口不离“食”,粤白便以之为核心要义。粤俚“揾食”说的是“谋生计”;“食失米”指不思进取;“食得咸鱼抵得渴”则形容预计后果之权宜。可看出,岭粤的民间语言系统是很务实的,将“民以食为天”的道理身体力行,并见乎日常肌理。

粤食的精粹,其中之一便是点心。粤语发音的“Dim-sum”也是最早一批进入《牛津英语词典》的中式词汇。这当然得自唐人街的兴盛,闽粤人士在各国开枝散叶,也便将之发扬光大。二○一八年夏,香港金管局联合中银、汇丰和渣打三间银行推出新钞系列,二十元纸币主题便是香港的“点心”与饮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