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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150)

作者:葛亮

闲下来时,五举便好自己琢磨,又做了几款新的点心,比如“黄鱼烧卖”“叉烧蟹壳黄”。懂行的,便看出是粤沪合璧。只这闲情所得,倒很有成就,慢慢传播开去,成了食客们饭中必点的主食,便让“十八行”在港岛再不同俗流。

明义与素娥,很是安慰。他们都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老了。一爿家业,到底是指望上了一个闺女。人说巾帼不让须眉。戴家的巾帼却引来了一个须眉。阴阳而来,乾坤定海。

明义夫妇,在此后的数年,其实错过了小儿子的成长。

戴得是这家里的异数。三岁来港,对在上海的生活了无记忆。他是实实在在在香港长大的孩子。对这城市的感情,与他自己的成长同奏共跫,休戚相关。上海,对他只是个幻影,代表着他父母的根系。哪怕多年后,他回到了家乡,也如过客。“杨浦区通北路37号”,是他们在上海的门牌,也只是照片的背面的一行字。一笔一画,冰冷无温。

在家里,他的父母与兄姊,总是讲上海话。他会讲,亦会听,但总觉得与自己隔了一层。这种语言有某种魔力,可以在人群中辨认彼此。他记得,在北角成长的岁月,他的家人在任何场合,和陌生人相遇,大家说着广东话。但凡有上海人在,便迅速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蛛丝马迹,改用上海话亲切地交谈,而不必顾及旁人的在场。年幼的戴得,因此会觉得尴尬,甚而羞愧,好像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代表。

他自认是个香港孩子。然而,比起生长于斯的本地孩子,他仍然是孤独的。家人的存在,一直在提醒着他的来处,也影响了他的口音。读书时候,同学们总会嘲笑他的口音。他的广东话里,带着上海的腔调,甚至还有福建话惯有的尾音,这是他少年生活在北角的印记,很多年都摆脱不掉。在语言上他是有些迟钝的,他总觉得自己不及兄姊聪慧,或是因为老来子的缘故。

这些都造就了他身处奇异的边缘。在试图努力了许多次后,他终于放弃。因此,他让自己养成了一种看似不在意、信马由缰的性格。他用这种性格,抵御周遭令他感到压力的任何东西。他的父亲明义,怀着某种对自己青年时期的执念,将他送进一所英文学校。但他很快开始逃学,因为这所学校向上的氛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逃学,无知觉间,开始了在学校附近的游荡。

他发现,他很喜欢游荡。在游荡中,他让某种紧张的东西释放。湾仔是很适合一个人游荡的地方。他沿着叫作庄士敦道的电车道漫无目的地走,看到一条横街巷道,便随即拐了进去。这一带,是“二战”前发展的住宅区,克街等地能看到许多战前的旧楼。而太原街、交加街、湾仔道一带仍有传统的街市。戴得的心中,有一张漫游的地图。利东街的印刷铺,轩尼诗道的循道卫理教堂,星街的圣母圣衣堂,被称作夏巴油站的德士古大厦,都是这地图上的坐标。

还有太多地方,可以让戴得在游荡中驻足。修顿球场总有不少待业的人,或站或坐,在等待被人挑选。露天的表演,也可以让人看很久。从大王东街穿过去,便是洪圣关帝庙,里面有年老的婆婆,披散着头发,为人“打小人”驱邪。打小人的过程伴随着歌诀,极为漫长。戴得站在旁边,可以听上许多遍。大王东街与庄士敦道交界,是和昌大押所在。戴得远远站着,看着典当的人,各色的行止。踮起脚,将东西举到当铺的窗口。有的同时间,还四顾一下,用动物般警醒的眼神。当他走累了,便随机地走进一家戏院看电影。有时是“国泰”,有时是“南洋”或者“大舞台”。他其实并不很喜欢看电影。但是他享受在黑暗中,无人打扰的错觉。他看不见其他人,就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不存在,他便是君王。

走出影院,天已经半黑。他就在街边的大排档坐下来,叫一盘肠粉或炒牛河。这些大排档多半在马师道或史钊域道。他对着大街,看着路上的行人,慢慢地吃。他并不很喜欢吃家里的东西。此时“十八行”的本帮菜,在邵公等一众老饕的锻造下,已经日趋精致。但是,戴得自认没有高贵的味蕾,他的口味就是在与这些大排档的朝夕相处中,积累而成。

家里的东西,他唯一喜欢吃的,是凤行做的黄鱼面。

在家里,他亲近的人,是他的小姊姊凤行。自戴得有记忆,凤行似乎对他就抱有某种责任。

尽管那时,她自己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但是,她与幺弟阿得间,有如某种母鸡护雏的关系。在外人看来,这种景致未免滑稽。北角的邻居们,还记得,在戴家门口,一个小女孩,吃力地把一个更小的男孩,抱在腿上。用他们所听不懂的上海话,在唱一支童谣,一遍又一遍。男孩渐渐听得有些不耐烦,身体出现了拧动与挣扎。女孩便更紧地抱住他,脸上带着近乎肃穆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