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两个年轻人,絮絮地说话。他说五举那时那么小,双手拎着一个“死人头”的大水煲,给楼上的客人。半天不下来,他担心得很。上去看,看五举抬着头,定定地看人斗雀,看入了迷,忘了走。他就想,这就是个孩子啊。五举说阿爷的绝活是“仙人过桥”。他站起来,给凤行比画。那么大的铜壶,拿得稳稳的,远远手起茶落。阿爷看不见,但脸上有笑,笑得满面皱纹纵横。他们说到五举去同钦楼前的那一晚,便都沉默了。
凤行就问,阿爷可去过上海?
阿爷说,上海是个好地方,我年轻时去过。那时候多么好。人穿得好,吃得好,满街都是外国人,好像现在的香港一样。但没有香港人这么多。
阿爷说的上海,和凤行记忆中的不一样。她说她喜欢阿爷的上海。
五举和凤行对望彼此,都觉出了久违的快乐。
临走时,阿爷将五举的手,叠上凤行的手,说,孩子,要对她好。这是一个好姑娘。
那天来人,都是邵公的故旧,从美国而来。说起来,都是上海的渊源。其中有一对夫妇,男的曾是顾先生的部下,女的是昔日沪上很风光的买办小姐。虽韶华已去,着得家常,皆可见当年的英挺与风姿。两个人就说,如今三藩,多的是中餐馆。可像样的上海菜却不多见,更不要说本帮菜。粤菜馆倒是处处开花,去国多年,吃得多了,将人的口味都历练得淡了。那夫人便说,景轩和我一样,年轻时都是重口的,吃牛扒都要澆上厚厚的黑椒汁。现在人老了,倒惯了粤菜的清淡。我想吃一道本帮做法的广东点心。不知邵公可能成全?
那还消说,我这里的大厨,红案白案,文武双全。明义听他夸下海口,在心里默默流汗。
明义到后厨去商量。五举想想说,我来吧。
上来的是一道生煎。上面撒了芝麻粒儿和翠绿的葱花,焦黄的壳,看上去让人食指大动。夫人看看说,好是好,终归还是一道生煎。
明义便附在邵公耳旁说了一句。邵公便道,哈哈,内里有乾坤。
夫人便搛起一只,轻咬一口,才发现,这生煎的皮,不是用的发面,而是透明脆薄,里面有汤汁流出来,极其鲜美。再一口,原来内藏着两个虾仁。还有一些软糯的丁儿,混着皮冻化成的卤汁,咬下去十分弹牙爽口。夫人品一品,眼睛亮了亮,说,你们快尝尝。这花胶,用得太好。
众人下箸,纷纷称是,都说,想见一见这位点心厨师。
明义便引了五举出来。夫人说,你这道生煎,皮用得很讲究。
五举说,用的是水晶粉,混了澄面。先蒸一道,然后才下锅煎,所以外脆里软。
夫人与她先生相视,笑笑说,虾饺的制法,弗得了。这花胶粒儿,也是你的主意?
五举点点头。
邵公也得意,说你们不知。我这点心师傅,别看后生,可大有来头。原是同钦楼荣师傅的门下高足。如今和我干女凤行结了姻缘,做了上门女婿。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明义没料到,邵公会说到这一层,便借机上菜,让五举退下。
可客里有一个却恍然道,啊,是“莲蓉王”荣贻生吗?听说传了一个徒弟也是整了一手好莲蓉。不知我们有没有口福?
邵公一乐,说,那还在话下?明义,请你女婿给我们几个老的,做一笼莲蓉包吧。
明义看看五举,眼神里黯然下去。没待他开口,五举跟几位鞠一躬,说,我不会做。
转身便走了。
食客们面面相觑。邵公何曾给人这么抢白过,也是动了气,一拍桌子道:
戴明义,你这个女婿太不识抬举,愣头青!
五举将邵公给开罪了。
明义着小两口上门,给老人家赔不是。但凤行说,不去!我五举没有错。有也是功过相抵。这伙子有钱人,口味刁钻不怕。可到本帮菜馆点广东点心来吃,不是触人霉头吗!
爹,我且立下规矩。五举以后不上铺面见人。要见,我来见!
但那日五举创制的“水晶生煎”,就此便成了“十八行”的一个招牌。即使多年后,别的上海菜
馆,想要如法炮制,可偏就做不出五举的味道。
后来有人说起五举山伯。说五举不是山伯,是杨过。自己废了“大按”一条胳臂的武功,剩下“小按”,依然耍得起一手出神入化的独臂刀。
凤行呢,便是小龙女。教得五举,也伴得五举。两个人算是琴瑟和鸣,将“十八行”的声名,渐渐打开了。以五举的灵,一年后,已将本帮菜烧得轻车熟路。只是落料么,还稍保守些。凤行快人快语,是不迁就他的,常说,放酱,加糖。不吊糟,这味怎么能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