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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15)

作者:葛亮

五举甚至顾不上敲门,就推开了小厨房的门。

荣师傅看着自己的徒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问,举仔,跑什么,欠了电视佬的钱?

五举一边笑,一边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他解下领带,松开了衬衫的扣子,狠狠地舒了一口气。他说,师、师父,那个鸳鸯……有了,用、用豆腐。

同钦楼的“鸳鸯”月饼,在这个中秋,再次创造了香港一饼难求的奇迹。

荣师傅难以想象,一片薄薄的豆腐片,真的可以分隔阴阳,让莲蓉与奶黄,完美地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

他并没有十分享受同钦楼重新成为香港饮食界的焦点。他心中的快意,来自一个守业者在落潮时的有惊无险。面对媒体,他不再讳言自己的徒弟是个天才。他甚至将“鸳鸯”月饼最初的构想,归功于他们师徒二人的心照。

他想,是时候了。这个年轻人,已继承了他的技艺。那接下来,便是这么多年来,与这间茶楼休戚相关的荣誉,他将会一一渡让给这孩子。

而五举,此时想的,却是一个师父没有见过的人。那个给了他灵感的女孩。他自认是个木讷的人,从未体会到一瞬间的电光石火。他回忆那纤细的手指,将豆腐丝慢慢放进了高汤中,散落、饱涨,渐渐丰盈。

这个青年人,从未有如此的感觉。一种流淌全身的热,无比美好,怅然若失。

五举山伯,在向我描述凤行与他重逢的情形。声音变得轻柔,在他风霜满布的脸上,仍可见到微薄的甜蜜,从眼角的细纹里渗出。

那天五举劳作,企堂到后厨来找,说,有位客吃了我们茶楼的点心,说想见见店里的师傅。问想见哪一位。他说,就见上过电视的那位。

师傅们便起哄,说如今我们五举是明星了。

五举稍微收拾了一下,走出去。企堂引他到了卡座。五举看,是个清瘦的洋装青年,正举着报纸看。因为戴着鸭舌帽,并看不清面目。

五举恭敬地问,先生,您找我?

青年放下报纸,抬起头,将黑框眼镜也摘了下来,说,对。

五举定睛一看,也愣住了。这面目,竟正是他这些天一直记挂的人。不禁脱口而出,戴小姐。

女孩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才流露了俏皮的女儿气。

面前的人,坐得挺拔,因为着了西装,眉宇间分明的轮廓,本就有英武之气。倒真让五举未曾认出来。他坐下来。女孩定定看着他,眼神先是冷淡的,后来憋不住,自己先笑了。五举便也笑了。

她将一个纸袋从包里取出来,摆在桌面上。说,我来还刀。

五举先吓了一跳,恍然,摆摆手,说,实在不用,留给你做个纪念也好。

女孩见他仍然在打量自己,便将黑框眼镜重又戴上,说,你现在可是当红小生。我不想给你找麻烦,让小报写了去。这身行头如何,可说得过去?

五举说,很像个港大的学生。

女孩说,以为你人戆居,说话倒是满中听的。

五举说,戴小姐……说笑了。

女孩细声止住他,叫我凤行。或者戴先生,哈哈。

两个人都觉得这笑声有些突兀,就沉默了下去。五举看桌上,正有一块“鸳鸯”月饼,但并没有动过。

凤行说,其实我想知道,这月饼里头,有没有我的一份功劳。

五举被她说中了心事,一时间有很多话要讲,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开始。他说,我有个认识的老厨,说你们上海菜最厉害的刀功,叫“蓑衣刀法”。

凤行笑笑,你想学吗?我教你。兜兜转转,又说回了刀来。还是你忘不了对我的借刀之恩?这份情,我是一定会还的。

以后,同钦楼上下就说,五举和一个时髦青年成了朋友。

又有人说,看见两个人结伴去看了大戏。在新光戏院。

看戏是凤行的主意。

先说的是看美国电影。五举说,西洋戏,我一个粗人,看不懂。

凤行就买了两张票,看《百花亭赠剑》。说,林家声做江六云,吴江柳扮百花公主。凤行说,你借了我刀,我便请你看赠剑。五举说,这个好,我听阿爷讲过。何非凡做过这出,收音机里有。

看完了。两个人都不作声。凤行说,这是老戏,说的倒好像是现在的事。本来不是一国的人,各有各的心事,也各有各的活法。到头来,忠爱难两全。

五举想想说,他们最后,还是希望要团圆的。

凤行说,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大团圆。就说是戏,杨四郎和铁镜公主算是团圆了,可长平公主和周世显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