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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13)

作者:葛亮

长大的青年人,不管不顾,趴在阿爷膝头哭了。

五举说,阿爷,我方才明白。师父对我恶形恶状,对师兄温言细语。种瓜得瓜,他明知如此,从一开始就害了师兄。

阿爷听着五举哽咽,手摸一摸,摸到他的肩膀,厚实实的。阿爷的一只眼睛障翳,看不见了。他顺着肩膀往上摸到了这青年的脸,棱角分明了,脸颊上还有泪。他摸到了他的唇,唇上有茸毛。唇微微抖动,还很柔软,依然是孩子的。

他躬下身,为五举拭去泪,说,孩子,可还记得当年咱爷俩,说那叉烧包。阿爷说,“三分做,七分蒸”。如今这话,得倒过来说了。人力在外,自然有好有坏。可到头来,还得看自己的那“三分做”,这才是做人的基底。

上世纪的七十年代,西饼开始占领香港市场,机制的西饼,由于花色多,产量大,馅料改革便于保存,不再受制于季节。渐渐为更多的香港人所欢迎。而且,西饼卖家所推出的饼券制度,改变了香港婚嫁喜饼的习俗规则,间接给唐饼的营销带来巨大冲击。

五举山伯,向我展示过一张“西饼皇后”李曾超群在一九七二年发行的永久通用饼卡。尽管,所谓“永久”的不渝承诺,因为一场忽然而至的金融风暴,随风而逝。一九九八年,超群饼店关闭。这张饼卡也由此作废。

我问五举,为什么留着这张饼卡。他说,知己知彼。

的确,这时候同钦楼的饼部生意,已大不如前。业内都知道,“同钦”的饼品之所以屹立不倒,全赖有一老一小。每年中秋,吃荣师傅的莲蓉月饼,仍然是香港人不可割舍的情结,像是为了满足一年中的某个念想。曾经“莲蓉家家有,同钦占鳌头”的茶楼胜景已不再。随着茶楼饼部的次第消失,转入饼家。机制逐渐代替手工。“家家有”已作新解。甚至于西饼满目琳琅的新品,以莲蓉为馅,亦不显尊贵。

荣师傅制莲蓉的秘方,精义所在,是在一个“滑”字。但这个时候的饼店市场,因为开始批量生产。厂家已惯在莲蓉中,加入膏粉、番薯粉鱼目混珠,增加滑度。但滑则滑矣,莲蓉的香味,早已欠奉。一回,五举买了市面上最受欢迎的西点“莲蓉班戟”,让师父试味。荣师傅尝了一口,即刻吐掉。他叹一口气,对五举说,如今,人的舌头,已经钝成这样了吗?

其实,五举何尝不知师父的心事。和师父相处的十年,他慢慢清楚,荣师傅的倔强,是这同钦楼的底里。在他的眼中,同钦楼要活,便须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是独一份的。无论时移势易,物以稀为贵。只要是别人没有的,“同钦”便可稳稳地站住。荣师傅的莲蓉,曾让“同钦”站了几十年。如今,莲蓉老了,师父也老了。

五举也知道,师父埋头在小厨房里,是为了做一种新的月饼。这种月饼,叫“鸳鸯”。

难在制馅,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既要包容相照,又要壁垒分明。

但是,师父试了几年,只要进了焗炉,馅心受热融化。两种馅料,便一体难辨。

五举见师父小厨的灯亮了通宵。早晨出来,乌青脸色,形容憔悴。见他笑一笑,嘴唇咬得紧紧的。

这时候的香港,和以往不同。餐饮要建立口碑,扩大影响,没有茶楼歌台棋坛,便有了新时代的法子。其中之一,便是上电视节目。“丽的”电视因势推出了一个教烹饪的节目,叫《家家煮》。每次呢,请本港著名食肆的厨师,在电视上各展其能,教观众做一两道自己店里的拿手菜。当节目找到了同钦楼,段经理自然与荣师傅合计。段经理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如今的人啊,相信眼睛多过嘴巴。荣师傅去小露一手,就够我这边给咱店里打上一年的广告了。

荣师傅摆摆手,说,你看我皮松肉挂的,上电视的事情,谁爱看个麻甩佬讲古!让五举去,咱们“同钦”,就这一个靓仔头。

段经理想一想,说,也好。如今年轻人的天下。五举去,多吸引些妹妹仔来买饼。

电视台是五举从未来过的地方,其实是有些拘束。因为要来录这个节目,同钦楼上下是当了大事。段经理带他到渣华道定做了套西装,又将自己的领带皮鞋借给他。“三只耳”带他到“侨华”理发厅,找相熟的上海师傅给他剪了个精神的发型。待他华服革履地出现在荣师傅面前,他师父鼻腔里哼一声,说,臭小子,人模狗样的。段经理,你可别给我带成第二个醒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