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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126)

作者:葛亮

荣师傅慢慢坐下来,他看见七少爷不咳了,定下了神。那个小企堂,便又拎起了大铜煲,疾步走去别桌了。

我问五举山伯,可记得荣师傅说的这件事。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但他说,记得赵阿爷的话,这个人不是癫佬,有一肚子学问,要叫他先生。

至于杜七郎的学问,他跟我说过坊间流传一桩事迹。湾仔菲里明道上的“太平馆”,曾是七先生出没处。头个请了印巴保安的,也是他们。那日七先生和保安鸡同鸭讲,进不去餐厅。他叹一口气。拿出笔,在墙上题了一句,“曾经纸毁苦经营”,便拂袖而去。太平馆昔日名流汇聚,便有好事者看出,说,杜七郎是出了个无情对。这联据说到如今,从未有人对得出。

我便向几个相熟的报界前辈求证。一位《文汇报》的退休编辑,说确有此事,当年他们报上还登过。他说,这联文难在,看似文人发牢骚,可里头隐了个德文词。“纸毁”是德语zweite的音译,“二次”之意,该联是指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而句末“营”为平声,可见杜七郎是成心出了个下联,叫人对上联。旁边人说,岂止!你道太平馆最出名的菜式是什么?——“瑞士鸡翼”。怎么来的?话说当年,这道菜还叫“豉油鸡翼”,有个鬼佬客吃后大赞:“Sweet!Sweet!Good!”侍应不知何意,就向一位客人请教。客人也对英文一知半解,将Sweet(甜)听成了Swiss(瑞士的)。以讹传讹,“豉油鸡翼”就此成了“瑞士鸡翼”。这杜七,鬼得很,暗讽太平馆是做不中不西的“豉油西餐”起的家。

如今这湾仔太平馆,早因重建搬去了铜锣湾的白沙道,旁边是卖南货的“老三阳”,自然也就看不到杜七郎的联文手迹。倒是应了往日报上的专栏名,“逸人逸事”,皆踪迹难觅了。

那次见面后,五举便多了一个差事。三不五时,便到那“南昌阁”,给七先生送东西。多半是吃食,应时糕点,有时也是换季衣裳。还有一两封信,上头写着七先生的名字“向锡堃”。留的是荣师傅的屋企地址。五举走时,七先生就在墙角的报纸堆里翻好久,翻出一两本书,给他带回去看。倒也不是什么精深的东西,都是市面上流行的三毫子小说,像卧龙生的《仙鹤神针》,依达的《渔港恩仇》。荣师傅看见了,就说,都是印刷公司送给你七叔的。叫他依葫芦画瓢,写写太史第的事。书他留下了,人都给骂了出去。

这天,五举照例傍晚时候去。手里挟着一只盒,外头包着永安百货的画纸,里头是条新领带。五举走到裁缝铺,看到焦黄脸的老板娘,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悠哉悠哉拍乌蝇。一见他,放下手里的蒲扇,满脸堆笑将他迎進去。说衣服一早做好,就等他来。说罢从架上取下一件西装,鼠灰色,枪驳领,新崭崭。她叹口气道,你看这面料做工……算了,你一个细路懂什么。可冇得改了!我要给他量身。他倒好,说男女授受不亲。

五举按师父说的,把钱付给她。老板娘点好,满意笑笑,却又斜一下眼睛,压低声音说,说给你师父听,唔好再给你七叔钱。佢傻傻啲,将啲钱跟生果档换成散纸,周街派给路边乞丐。我亲眼见到的。

两人敲开七先生的门。锡堃背对他们,床上散了一床的纸,口中念念有词。五举看不懂,不知那是工尺谱。叫一声七叔,他回过头来,眼清目亮,不是往日恹恹的混浊样。

老板娘就要给他穿上西装。他一闪身子,说我自己来。穿上了,老板娘啧啧称赞,说,你瞧我这眼力,膊头袖子都啱啱好!七先生真是衣服架子。

锡堃脸上也有喜色。老板娘说,先生精神好。穿得那么排场,唔通要去饮咩?

锡堃笑笑,不理她。老板娘就凑趣地出去了。

五举帮他将领带打上。锡堃自己从桌上拿过一只眼镜盒,小心翼翼地取出副眼镜戴上。不是原来那副,也是新的,眼镜腿上无胶布。

五举看着,也赞叹。想师父说得没错,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七先生收拾得体面,斯斯文文,成个港大教授咁。

他便也问,七叔当真要去饮?

锡堃笑笑,脸冲门上扬一扬。五举这才看到,门背后贴着戏院的海报。有利舞台的,有普庆戏院的,有太平戏院的。有新有旧,贴得密密麻麻。五举想,以往就未有留意到。这些戏码有些他听过,因称得上家喻户晓。像是《跨凤成龙》《百花亭赠剑》《双仙拜月亭》。赵阿爷迷陈凤仙,连他也哼得出“更闻鹤唳叫泣南岗,亭畔拜仙踪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