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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食记(125)

作者:葛亮

那人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望一望,目光却直了,慢慢说,是啊,我在香港了呢。

荣师傅看他又现出些痴相,忙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那馆子的老板说,少爷欠了他一支曲,是支什么曲?

那人蹙一下眉,眉间有“川”字。忽而舒展开,用支筷子敲一下碟,口中道,查笃撑,查笃撑……清明节鸳声切往事已随云去远,几多情无处说落花如梦似水流年……

荣师傅说,少爷,今天是中秋啊,怎么就唱起了清明呢?饮酒饮酒。

他给那人夹菜,边说,你最爱吃我娘制的素扎蹄,我可学会了呢。尝尝味道正不正?

那人饮下一杯酒,蜡黄的脸色也红润些了。他问,慧姑可好,佛山住得惯吗,要不要跟我回太史第?

荣师傅愣愣,沉默了一下,说,阿妈好好呢。过几日就来看少爷。

那人又问,我允哥好吗?大嫂好吗?

荣师傅笑笑说,他们都好呢,好挂住少爷,让我给少爷带话呢。

那人脸上就又多了一些喜色,说,我上星期给允哥寄的本子,《李香君守楼》,他收到了吧?

五举看到师父放下筷子,脸上抽搐了一下,但立刻又笑了,说,收到了。允少爷夸您写得好呢,说,省港文胆,我堃弟居二,无人敢称第一。

那人便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牙。原本清癯老相的脸,这时竟有了孩子气。五举听他们说话,开始是前言不搭后语。后来,荣师傅喝多了,舌头也有些大,倒是那个人,神色渐渐肃穆。他说,阿响,我最近晚上睡觉,又听到枪炮声音。白天说给裁缝店的老板娘听。她说是填海区施工动了风水,要陆沉。被我听到了。

荣师傅就说,那个老板娘,成个神婆咁。还说我有宫宅相,将来富过包玉刚,我信佢?!

这时,外头传来钟声,“当”的一声响。荣师傅抬抬眼睛,说,少爷,我要返屋企了。秀明困得浅,等门睡不安稳的。

他拿出那个包裹,说,老规矩。还是四只大红点,应承我,自己食,莫益其他人。

那人接过包裹,打开看一眼,说,我唔要。

荣师傅就说,少爷,你忘了,这是你借给我办喜事的。说好中秋还,你不信,借条还在抽屉里呢。

那人抬起苍苍的头,茫然看着荣师傅,说,系咁?

荣师傅很肯定地点点头。那人从包裹里,抽出一张钞票。然后在碌架床的上层翻找。翻了许久,翻出了一个利是封。这利是封显然用过了,皱巴巴的红。他把钞票放进利是封,塞到五举手里。

荣师傅要挡,说,少爷,非年非节。这是做什么,纵坏细路仔。

那人不管他,拨开荣师傅的胳膊,对五举说,叫我声“七叔”。

荣师傅叹口气,示意五举接过来。

五举看他一眼,唤,七叔。那人笑,问,然后说什么呢?

五举想了半天,说,恭喜发财。

那人摸摸他的头,说,傻仔,又唔系过年,叫谁发财呢。应该说……他想一想,终究没说下去。他只是抬起头,看荣师傅,说,阿响,这细路好静,像你小时候。

师徒二人走出来。那个水果店,竟然还未关门。老板靠着门打瞌睡。荣师傅就拐过去,跟他买了一个大碌柚,让五举抱着,说,给你师娘带回去。

这时,夜风吹过来,荣师傅的醉意,也醒了几分。他看着前面走着的小小身影,又想起了七少爷的话,这细路好静,像你小时候。

他想,他要谢谢七少爷,才遇到这个孩子。

每个星期五,他坐在“多男”,等的是七少爷。七少爷从未来过“同钦”。少爷清醒时,硬颈爱颜面,知他在“同钦”,便不给他找麻烦,小心翼翼地避他。这中西区的茶居,许多是梨园燕邀聚集处,原本视锡堃是省港行尊。敬他一餐半顿茶,可少爷犯起糊涂来,天王老子都敢骂。旁人先同情,渐不能容忍。竟有茶楼请了印巴籍的保安,堵在门口,不许他入内。唯有一间给他进去的,是“多男”。这是荣师傅交代下的。他就每个周五来“多男”,等少爷。他包下三楼雅座,看得见大堂,少爷却看不见他。少爷坐在了哪桌,他便提前叫人多送一笼点心。怕被发现,有时是叉烧包,有时是虾饺。一边悄悄交代下面,他来为这桌的客人埋单。他做不了许多。只想这一天,少爷能吃得安心,吃得饱。有一次,少爷怕被人赶,吃得急。吞咽间,噎住了,咳嗽起来。他在上面望见了,揪着心。人也站起来,想要下去。这时,他看见一个小企堂,放下了手里的大铜煲,倒了一杯茶,快步走过去。给锡堃饮下,一边轻轻抚着他的背,帮他顺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