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杨美容请他喝的羊汤。王能好吃了三个烧饼。吃完,两个人规整店面,这个店上一家是做美发的。老板姓邹,东北人,个头不高,化着浓妆,理发之外,也卖化妆品(留下了柜台,货物也低价处理给了杨美容)。小邹说话轻声,听不出东北口音,她结婚不到一年,找的对象姓毕。王能好认识小毕,是表弟的初中同学。小毕的父亲老毕是面粉厂的职工,几年前,面粉厂还没倒闭的时候,为了给小毕结婚,以内部职工价买了套面粉厂自建的楼房。小毕结婚不到一年,离婚了。小邹这个店,开了五六年,生意不错,也是忍痛关门,转给了杨美容。出手急,小邹没多加价,房租还是一个月五百,加上化妆品货柜等零散的东西,又多要了一千五。王能好对小邹的印象不错,便问杨美容,为什么离婚?杨美容也是听别人说,小毕在外面有人。王能好骂道,小毕这个×样,能找到小邹这么好的姑娘,还有啥不知足的。杨美容听出这个意思,问,你是不是也看上了小邹?杨美容坐在理发的转椅上,王能好站在背后,两个人同时望着墙上那面大镜子,他想象着上次理发,小邹站在后面,看到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似乎那双温热的触摸着自己的脖子和头皮的手,尚未离开,还在撩拨着他的内心。小邹离开这里能去哪呢?回东北是不可能的,也许去另外的镇,再开理发店。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的,背井离乡,来这边打拼,本以为找到了归宿,安定下来,又被辜负,重新背井离乡。王能好突然涌起要寻找小邹的冲动,想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在他的设想中,他肯定不会辜负她的。这种突如其来的一厢情愿,如同他过往涌现出的许多念头,转瞬即逝,迅速被自己否决,他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和杨美容。此刻的杨美容才是近在眼前的,小邹算什么呢,又一想,小毕都不要的女人,我王能好怎么会要?怀揣着痛恨的欲望,他答应了杨美容借钱的要求。杨美容没料到的是,一天后王能好就失踪了,杳无音讯,等他再出现,已经是半年后。用杨美容的话说,她错过了自己的初创期,资金的缺失让她的事业进展缓慢。王能好最终还是把钱借给了杨美容,并辅以借条和房屋抵押等。回到这天,杨美容口腔中的羊汤膻味传达进王能好的口中时,他就像是闻到了自己的丑陋。这种味道,持续了几个小时,当王能好夹起老庚做的排骨,放进嘴中,也完全没有抵消。
老庚坐下,只顾吃菜,偶尔说句,多吃点,很快被杨美容描绘她宏伟事业蓝图的滔滔不绝淹没:化妆品可是暴利,推销加零售,我搞加盟代理,先把咱镇上的化妆品市场拿下。回头我再去学习护肤,进几台设备,什么超声波美容仪、减肥仪、塑形仪,别的店有的,咱这里也得有。再雇几个人,有了自己的团队,搞连锁。做人不能树叶掉下来怕砸到头,我不能像你们这些人,窝囊一辈子,当金钱的奴隶,只知道给别人打工。王能好,我告诉你,这人没本事不要紧,要有眼光,有钱在手里都是死的,要学着投资,把钱投给我,以后还怕没女人跟着你呀,都上赶着找你,你娘了个×的挑花了眼。老庚闷着头,吃肉,不说话。王能好几杯酒下去,说,但凡是做生意就有风险,你别想得那么美,钱这么好赚,都让你赚了?自己干多操心,还是打工好,不费心,不担惊受怕的,我表弟……杨美容打断王能好,你是不是不想给钱了?王能好说,给,没说不给,我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就是给你提个醒。杨美容说,给钱就行,其余的废话少说。王能好说,你看,你还急眼了。杨美容说,我和你说,钱不给我,我饶不了你。周光权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酒醉中的王能好看到周光权的名字,立刻提高声调,起身走来走去。杨美容说,你到处找你老婆呢?王能好颇有炫耀成分地说,哥,咋突然给我打电话了,你在天津咋样?吃狗不理包子了吗?他对杨美容夫妻说,我大哥,在天津呢,给我打电话。又问,哥,你说,什么事?去北京,你怎么在北京了?行,发财,我去,我正愁没地方去,我没喝多,我明天就买票。挂完电话,王能好说,我哥,喊我去北京发财。这是他离开杨美容家里,最后的一句话。
天色已暗,夕阳的余晖在狭长的胡同里投射出最后一丝泛红的光亮,酒精让王能好的身体一阵躁热,他把外套的拉链往下拉,露出脖子和胸口,骑上电动车,摇晃着出了胡同口。向南,经过中心大街。再向南,进入老村区,水泥路面成了土路。老村随处可见残垣断壁,完好一些的老宅,石灰抹就的墙面大部分剥落,露出土坯。黑瓦屋顶,年久失修,塌陷成起伏不平。斑驳的木门上贴着经过大半年风吹雨打后破碎苍白的春联,随处可见粗壮的泡桐树,庞大的树冠,分杈的树枝,把天空分割成一块早年穿的灰蓝色的粗布。眼前的一切,让王能好倍感亲切,时空倒流,一下回到了三十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