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庚兄弟俩,弟弟比他小两岁。小时候,兄弟俩跟在人后面,不争不抢,显不出来。当初,王能好没把老庚放在眼里,到现在也是如此。杨美容也没把老庚放在眼里。老庚一米七几,腰杆直,文静,走起路屁股里像夹着纸。他爱干净,两身工作服,交替着穿,睡觉时叠好放在枕头下压着,保证穿出去都没有褶子。他不爱说话,算不上大毛病,主要是他听话。在家里所有的事,都是杨美容做主。老庚在宏远,下车间,一干十几年,不迟到不早退,不喝酒,不抽烟,回家干家务,做饭。杨美容前些年也在宏远下车间,有个偷奸耍滑拣吃闲坐的名声,一个车间,没有愿意和她同班的,多干半个人的活。私底下,对杨美容的评价是,她也就是看着像个人。工作不丢,不是杨美容有手有脚,是有鼻子下面的嘴,除了喘气,歪理不少。大女儿初中毕业后,在家里玩了两年,够十八岁,也去了宏远,对杨美容说,家里两个人赚钱,你就别去了。小女儿上小学,一家大小没什么开销。杨美容离开宏远成为个体户,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她想再往上折腾下。
杨美容在宏远上班那些年,没个人时间,一年到头穿的都是灰色宽大的工作服。下班早的话,换上平时的衣服,花枝招展去集市走一圈,和乡邻攀谈几句,是她的主要消遣。杨美容人长得不好,五短身材,小眼,大嘴向前伸着,鼻子也塌。大女儿在中学历史课本上,第一次看到山顶洞人的半身塑像,想到的就是母亲。杨美容不知道,她去学校开完家长会,学生们见到她的样子,会在此后的几年中一直嘲讽女儿。而这样的遭遇,在小女儿身上会再次发生,只是时间的问题。两年美容店干下来,杨美容会捯饬自己了,还是丑,在王能好的眼里,却洋气了,头发剪短,烫染成黄色,上身夹克羽绒服,下身紧身裤,套着一个黑色白花边的裙子,脚踏一双棕色的皮靴。王能好凑着闻了下,杨美容身上也有一股城里女人的浓郁胭脂味。
杨美容小时候是个假小子。他俩个矮,当过一段时间的同桌。这份同学情谊,延伸至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王能好问,小学的事,你还记得不?杨美容说,你上课说话,班主任用猪粪抹了你的嘴。王能好说,三年级,你上课还尿裤子。杨美容说,语文老师叫什么来着,又白又胖,那年头啥东西都吃不上,也就他那么胖。王能好说,老赵,前两年就死了,退休后搬到城里,一个月五六千的退休工资,有次他下公交车,我碰到他,他都忘了我是谁了,我说你教过我,还往我嘴里抹过猪粪,他还是没想起来,说抺过猪粪的学生多了去了。杨美容问,你小学没念完,读到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王能好说,四年级,会认字就行了。杨美容说,我初中又读了两年。王能好说,还是上学好,不累,就是总被老师打,受不了。杨美容说,你那是活该,嘴上没把门的。王能好说,你比我也好不了哪里去,有次被老师拽着耳朵,提溜起来,从前面打到后面,三五个来回,你不是也尿裤子了?杨美容说,我那是故意的,不尿裤子他还得继续打,谁受得了?王能好说,任向怀是咱班学习最好的,老师倒是不打他,初中没念完,下来跟着他爸当木匠,在塑编厂上班。他又说,学习好也没啥用。杨美容说,我闺女和他儿子是同学,他儿子学习好,考上大学了。王能好说,上大学有啥用,现在的大学生不值钱,毕业后照样找不到工作。杨美容说,谁你也看不到眼里,你知道吧,王本道今年选上村主任了。王能好的眼神一下子暗淡起来。杨美容继续说,上个星期的事,选举前,请村里这些老同学在旁边的杏园居吃的饭,毕业都快三十年了,现在想起这些老同学了,平时迎头见到也不打招呼,还不是看上咱手里的选票了,说他当上给村民发福利什么的,给我敬酒,说,没事去他的别墅喝茶,你知道他的别墅吧,在村委边上,三层楼,大厂院围着,门前还摆着两个狮子,就是不知道里面是啥样的。王能好不愿听这些,问,那你选他了没?杨美容说,王本道和刘猛,你说选谁?刘猛的哥哥刘京也是咱同学,虽然枪毙了这么些年了。刘猛这些年在台上也干得不错,见面喊声嫂子,有情义。再论起来,我们家和王本道一家也算一王家,隔得是远了点,论起来多少也沾亲带故的。王能好问,那你到底把票投给谁了?杨美容说,我们家一共三张票,王本道两票,刘猛一票,好歹王本道一个人给了五百块钱,刘猛一分钱都没花。王能好说,一张票五百,他娘了个×的,全村这么些人,得花多少钱?杨美容说,一场选举下来,没一百万,也得七八十万。王能好说,那行了,你们等着他上台后捞回来吧。杨美容说,谁上台不是捞,刘猛在台上也没少捞,不然他在城里的房子,还有他老婆开的车,都是哪里来的?他放高利贷才能赚几个钱。王能好问,王本道能有多少钱?杨美容说,那天吃饭,他喝多了,说自己一年几百万和玩一样,那口气,村里还装不下他了,又是市里几套房子,青岛几套房子,家里的车不是奔驰就是宝马,人家说这话也有底气,你没看他在村委西边盖的三层楼,高墙后院的,以前的地主老财也没这样的。王能好说,再来一次革命,把这些人都给共产了,戴着高帽押着游街批斗,往他脸上扔屎。杨美容说,人家现在是党员,村主任,上面也有人,你共产啥,咱还得听人家领导的。王能好问,他哪里弄得这么些钱?杨美容说,你这么想知道,你自己去问问,这里离村委也不远,都是老同学,你去祝贺下。王能好说,我搭理他这种人干啥,钱也不是正道来的。杨美容说,你倒是四十多年走正道,钱都上哪了?王能好说,人不能总是看钱。杨美容说,王本道他儿子在美国留学呢,学设计,到时候毕业回来,他要给儿子开个设计公司。王能好说,美国有啥好的,张狂的,咱国家这么多好的大学,跑出去干啥?美国整天就想着弄死我们,他还跑过去上学,也就是现在,以前就是汉奸,得活活打死。杨美容说,照你这么说,人活着,不看钱,不看孩子,看啥?都和你似的,没老婆没孩子,啥也没有,这就是成功了。王能好说,他王本道有啥本事,他也就是命好。杨美容说,要不说你一辈子就是个农民,什么都怪命,你怎么不怪自己?王能好说,你还瞧不起农民了,你才几年不下地了,披上层衣服,人模狗样的,就不把自己当农民了,没农民你吃的啥?杨美容说,和你这种人没办法讲道理,和你说多了也没用,人还是得和成功人士多接触,学优点,找不足,你这种失败的,心态不行,总看着别人不行,到头来只能怪命不好,你这样的永远不成器。王能好说,他娘了×的,王本道就成器了,一个村主任,还算个官?杨美容说,那现在村里大小事,人家说了算,到了晚上村里的人都往他别墅里去拱官,一帮人跟在他屁股后面。王能好说,都是些软骨头。杨美容说,你就在我这里嘴硬,人家王本道手底下养着一帮人搞运输、做工程,你去说一声,也让他给你安排个活干。王能好说,一辈子呆在村里算什么本事,还成功,有本事去大城市闯一下。杨美容说,你在上海闯得咋样,这才几天,回来干啥?王能好说,过两天我还得出去。他想借这话头,把拖欠的工资说一下,又一想,这不是合适的机会,和自己刚才塑造的形象不符。杨美容又说,你要有王本道半点本事也行,小霞当初要和他分手,王本道把自己的小拇指剁了下来,就不分手,你能为了爱情下得了这狠心?王能好说,这叫脑子有毛病,天底下女的都死没了啊?就只剩下她小霞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王本道不孝,他这样的混得再好也白搭,你等着他上台贪赃枉法吧,不枪毙他就不错了。杨美容说,你这就不懂了,小霞的姑父管着货运站,没这层关系,王本道能发起来吗?王能好说,这就是你说的成功了,感情都算计。杨美容说,和你说不到一块,咱同学里你最有出息,行了吧。王能好笑起来。杨美容说,人小看不出来,你说王本道在咱同学里也不显眼。王能好回想上学的时候,没有搜寻到王本道的影子,如今再在街上碰到,不知道如何称呼,叫王总,还是主任。此刻,他和杨美容在这个矮小的屋里,面对狼藉的物件。王本道在他的别墅里干什么呢?老同学的生活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儿子在美国留学,一年要花多少钱?他会英语吗?坐飞机要飞多久?他平时吃些什么?王本道的女人不少吧,都是长得什么样子?他这么有钱,还当个破村主任干什么,真像他说的要带领村民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