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镇,到辛留村,六七里的路,为了给电动车省电,王能好没走一〇二省道。昨天的雨水过后,土路有些泥泞,压出的车辙让车胎总是跑偏,他在颠簸中不时盯着电量。寂静的清晨,惨淡的阳光没有驱散薄雾,灰蒙的田野间淡绿色的小麦在静静生长。路两旁是光秃的杨树,在雨水中被吹落的枯叶堆积在地沟里。经过齐鲁石化为排泄污水而修建的沟渠,远处浮现灰色的水泥墙体,村庄逐渐清晰。干冷的北风,冻得脸上红肿的地方没有那么疼了,只是左眼还有点睁不开,眯成一条缝。到了辛留村,王能好先去小舅家,门锁着,没人。从铁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大门底下的自行车没了。他在门口等了会,西邻刘宏推着自行车出来。王能好笑说,领导这么早就去上班啊?刘宏在村里当委员,夏天穿白衬衣,入冬穿灰黑的夹克,发型与衣着向官员看齐。他问,这么一早来看你妗子?王能好说,没在家。他说,你妗子去干活了,能干,一天不落。王能好说,还是当官好,你看你,八点多才出门,几步就到办公室了,不急不慢的。刘宏没说话,骑上车,走了。
王能好给杨美容打电话,问她在哪?杨美容让他去店里等着,她五分钟后过去。辛留村和东边的村,以南北向的乡间公路为界,公路北连临淄大道,南接一〇二省道,长约四里,宽五六米,两边是村民搭建出来的沿街房,分布着饭店、超市、早餐摊、理发店等,小杨美容是其中的一个店面。几年后,在全区开展的轰轰烈烈的拆除违建运动中,这些房子将不复存在。王能好站在门口,透过窗户向里面张望,二十来平米的地方,货架已经空了,一张按摩椅、一张按摩床,打包好的纸箱扔在地上,一台头盔式样的焗发机器歪在角落。一阵面被炸过的香味从斜对面的油条摊飘过来,八点多,下了夜班的村民陆续回来,他们来不及做饭,买点吃的带回家,往嘴里填几口,躺下补觉。
王能好向南走了几十米,来到辛留村的中心大街,街口竖着铁艺牌楼,上面贴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九个鎏金大字。大街横穿辛留村,向西一直延伸到尽头的铁路,把村分为南北两半。北边为新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新建的砖瓦房;南边是旧村,多为废弃的老宅,也有零星一些翻新的老房,还住着村民。几年前,建设新农村,上面拨款把中心大街重新翻修,土路成了水泥路,南半边的一排老宅拆了,拓宽成如今的双向两车道,农忙时村民在街上晾晒粮食。当时的村主任是刘猛,拆老宅时几户村民有意见,好在他行事彪悍,打断的牙也都咽肚子里了。大街中段原本是个湾坑,八十多年前,日本人修铁路,从这里挖土垫设铁轨。下雨时,村里各胡同的雨水汇聚于此。村民围湾建房,湾坑南边上一个大陡坡,就是王能好的姥爷兄弟三人的祖宅。雨水丰沛的季节,湾坑蓄满水,村里养着的鸭子和垃圾一起漂浮在水面。湾坑成了村民倒垃圾和污水的地方,常年泛着臭味,零星还有死狗。下水坝要到村西边,大小坝两处,雨水清澈些,可用来灌溉庄稼。王能好的狗刨就是在那里学会的。姥爷二哥家的大儿子是在小坝自杀的,王能好对这个堂伯有点印象,他死后,老婆改嫁,女儿过继给了自己的弟弟。少雨的时节,湾坑的积水很快干枯。秋冬两季农闲时节,村民没事可做,电影放映队把幕布扎在坑底。附近的村民以幕布为界,分坐蹲守在两侧,人山人海,打斗声和枪战声回荡在乡村黑暗的夜空中。王能好看着如今干净整洁、大街两侧墙面上的“中国梦”手绘宣传画,这些久远的原本以为消散的记忆,就这么回来了。那些玩伴,那些亲属,那些自己的身影,和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格格不入,像他此刻站在这里一样不合时宜。
王能好往回走,远远看到杨美容站在店门口打电话。杨美容骂道,你娘了个×的,我都看到你了,你还接啥电话?浪费我电话费。走到近处,杨美容问,你脸上咋了?王能好说,和人打架了,别看我这样,那人的脸连他娘都认不出来。杨美容打开店门,礼让他先进,把脚下的杂物往边上搬动,留出下脚的地方。她说,你出息了,还会和人打架了。又说,不是我说你,没人管你,你就作吧,这么大的人了。一席话,王能好听得心里一暖,埋怨里透着关心。杨美容把沙发上的东西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望着眼前这些东西,叹了口气,抬头看到王能好在笑,说,坐下歇会。又问,你笑什么?王能好问,老庚呢?杨美容说,他上班,没空。王能好说,还在宏远?杨美容说,他能干啥,和根木头一样。王能好说,你搬家,不让自己男人来干,喊我来。杨美容说,他请假歇个班,扣三百块钱,一个月的奖金也没了,加起来少说一千块钱,喊你来,是和你关系近,我怎么不喊别人。王能好说,那你还跟他过啥?换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