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曹强一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王能好出门,走过几条蜿蜒的土路,绕过湾坑去老村。夏天雨水丰沛,湾坑里有积水,如今被村民的生活垃圾填满,几棵粗大的杨树树杈上挂着白色的塑料袋。记忆中湾坑很大,很久不来这边,王能好发现湾坑也没那么大。南边在泡桐树杈中显现的红瓦屋顶的房子,在四周多为废弃的土坯房中异常显眼。附近只有曹强一家还住在这里。位置偏僻,外人不好找,曹强家成为村里聚众打牌的地点,他打牌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好事捞不着,净他娘了个×倒霉了。
王能好敲了半天门。曹母耳朵有点背,六十多的人,看起来有七十多岁,弓着腰开门。王能好吼道,曹强呢?曹母说,在屋里睡觉,昨晚又是一宿。狭小的庭院里,挂满了鸡粪,曹母让开一条路,拱手把破败的一切递到王能好的眼前,说,你看我们过得是什么日子?王能好吼道,你在干啥呢?曹母瘦弱,声低,嫁过来的时候就有痨病,到了冬天,喘不过来,干不了重活,她手里拿着饲料,在喂养院子里的十几只蛋鸡,逢集市去卖。除了每年企业发放的千把块耕地占用补偿款,这是他们家固定的收入来源之一。王能好走进正屋的客厅,紫檀色的老式八仙桌。前些年占地,曹强一家分到了七八万,添置了新潮布质沙发、液晶电视,以及停在门口的电动三轮车。曹母当时心想用这钱当彩礼给儿子娶个媳妇。这份算不上厚重的彩礼,也让曹强在这几年间一次次输在牌桌上。西边的屋是曹强的卧室,王能好掀开门帘进去,矮桌上的扑克牌还没有收起,一地烟蒂,浓重的烟味混杂着体臭尚未散去。曹强躺在床上均匀打着呼噜。曹母站在门框观望着,她住在东卧室,平时不进儿子的房间。喊了几声,曹强没动静。曹母说,六点多才睡下的。王能好推了几把,曹强勉强睁开眼睛,眯瞪着眼问,几点了?王能好说,下午了,赶紧起来。曹强盖着被子,倒头。王能好说,老三让我来找你。曹强醒了,在哪呢?王能好笑起来,你娘了个×的来精神了。曹强穿衣服的空当,王能好坐在椅子上,问,昨晚输了多少?曹强咧着嘴。王能好环视四周,感觉到久违的优越感,也瞬间明白了,老三和曹强为啥这么多年混迹在一块。不服软的老三只有在曹强这里,勉强能抬起头,维系着内心的高傲。
冲门的正西墙上挂着一幅老式的木头相框,玻璃罩的里面数张旧式褪色的相片,正中间的是一张军人半身照——正值冬天戴着红色五角星的棉帽,下列印着一行白字,一九七八年军营留念。围绕半身照的也多为这个年轻人,军装照占据了多半,持枪站岗,匍匐前进。有些是穿便装的景点留念。王能好看着照片里的年轻人,又回头看正在床上赖着穿衣服的曹强,说,强子,抬头。曹强睡眼惺忪,抬头,咋啦?王能好说,你长得和你爸年轻时一个样。曹强不以为然,你尽在这里说废话。王能好说,今天不看这照片,我都忘记你爸的长相了,以后看你就行了。曹强提上裤子,撅着屁股在找鞋。王能好问,你爸什么时候死的?曹强说,八二年还是八三年,我那时候也就四五岁,还不记事。王能好记得,小学每年到学习雷锋的时候,曹强的爸爸就在镇上的公社礼堂作报告,一批一批的学生轮流去听,挤得水泄不通。三十多年过去了,礼堂还在,苏式建筑,屋顶上那个硕大的红星早就掉了,只留下底座。礼堂后来改成电影院,又改成网吧,近几年移动互联网兴起,网吧关了,成了沿街海鲜超市的仓库。曹强说,不只是在镇上,有时候还去县里,去市里。在曹强短暂的求学生涯,每当犯错误被老师训斥时,其父亲和雷锋是必提的字眼,教导其要继承父亲的遗志,认真学习,助人为乐。出于逆反心理,从小没人管束,曹强逃课打架,同时期一起的伙伴,有些作大了进监狱,有些混成一方的豪强,只有他还窝在村里,和老三之流小偷小摸。王能好问,你爸当了几年兵?曹强说,三年,本来有机会提干的,他非要回来建设家乡。曹父贫农身份,公社推荐去当兵,分到沈阳军区运输连的雷锋班。在连队里,曹父学会了开大解放。复员回来,队里除了一辆马车,没汽车给他开,留在大队里管账。雷锋班下来的人,管账大家都服气。几年后,曹强长到四五岁,南边的山区兴建齐鲁石化,曹父带着村里的劳动力去开隧道。在工地上,曹父的驾驶技术派上了用场,开着东风卡车运石料,一天下来比其他人多赚一块钱。多这一块钱,曹强就能吃上青岛产的钙奶饼干了。雷锋是指挥倒车让电线杆砸死的,曹父是被卡车上滑落的石头砸死的。曹强一家人对雷锋都没什么好感,此后的几十年,曹母事无巨细向曹强灌输。曹强在一次次的父亲死去、脑袋被砸扁的记忆中长大成人,在父亲照片的注视下,打牌,赌博。王能好说,强子,你好歹也是名人之后。曹强说,名他娘了个×的,要不是雷锋,我也到不了如今这个样子,应该和你一样,不生孩子。生下了我,尽让我吃苦受穷了。王能好笑着说,你缺爹,我缺儿子,咱俩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