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能好开口问,你今天怎么没戴孝章?
老二说,忘家里了,你不是也没戴。
王能好喝了口酒,就这样还是亲兄弟呢。
老二说,你是大哥,你都没戴,还说我。又说,老三现在没了,老的年龄大了,一些事,咱俩该说道说道。
王能好说,你说吧。他指着眼前的这几个菜,老二,我还不知道你,你要是没事,能又是鱼又是肉的?你这摊子开了这么些年,这是头一回,这么痛快让我来吃。
老二说,你行了吧,我这摊子忙前忙后的,你啥时候来帮衬过我。
王能好说,我那些年帮衬你的还少了?
老二说,你别光喝酒,喝多了,正事没法说了。顿了会,问,王庆以后怎么办?
王能好说,有他奶奶爷爷的,还怕没人管了。
老二说,他爷爷奶奶也有先走的一天。
王能好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老三就走在前面了,说不定哪天我就走了,想那么多干啥。
老二说,不是我说你,啥也不顾,到头来你连自己都不顾。
王能好说,你别说这些虚的,直接说。
老二说,老三死了,咱不能让王庆掉地下,没人管了。
王能好说,老三活着的时候,管过王庆了?除了打就是骂的。
老二说,咱说的是以后的事,你老是翻旧账干什么,咱是往前看,不是往后看。
王能好说,行,你说怎么往前看。
老二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两个闺女,一家四口,都是要花钱的,以后王庆归你管,过继给你。
王能好说,我还要出去,我不在家,我不管。
老二说,王庆是你亲侄子,你得管。
王能好说,你还是他亲二大爷呢,怎么就全让我管了,我管不了。
老二说,我没说不管,但过继给你当儿子,你有啥不满意的。
王能好说,这个以后再说,还有别的事不?
老二从口袋里拿出医院的单据,这是老三花的钱,你自己看看,除了报销的,一共花了六千八,咱俩对半承担。
王能好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藏着没好事,我凭啥掏这个钱。
老二说,凭啥,是不是兄弟了?
王能好说,你别和我来这一套,花钱的时候知道我是兄弟了,老二,你眼里除了钱没别的了,你要是算账,那我就和你说道说道——以前的旧宅子,那时候你刚从监牢里出来,不赚钱,急着结婚,行,房子给你了。后来你结婚,没钱捯饬房子,我是不是又给了你七八千。你这几年有钱了,以前的事不和我说道说道?
老二说,刚才说好的不提以前的事,往前看。
王能好说,房子我花钱花物盖的,你搬进去结婚成家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不能有今天。
老二说,那也是咱爸妈做主,你同意的,你心里有怨气,你怎么不早说,早这样,我就是睡大街,也不要你的房子。
王能好说,你别在这里说这些没用的,大大小小这个家,你管了多少,这几年,你自己说说。
老二说,我逢年过节没给咱爸咱妈买东西?你赚的钱一分钱都掉不出来,你管了多少,老大不小的,还吃老的喝老的。你和老三,赖在家里,怎么回事,我都没和你算。我分家了,你俩为啥不分家?
王能好说,你还觉得自己委屈了。
老二说,你说咋办吧?
王能好说,反正我不管,你和咱爸妈说的,这事我不插手。
老二说,你还算是兄弟吗?
王能好说,你算兄弟,谁有你这兄弟,上辈子没干好事。
老二说着哭起来,这么多年,老大,你有点人心吗?你这个当大哥的,你说说你的话,侄子不管,钱不出,什么都往父母身上推,你是三岁小孩啊,你过年就四十五了。
王能好看着哭泣的老二,闷了口酒,又要夹肉吃。
老二打掉王能好的筷子,别吃我做的肉。
(五年后,王能好也死了。老二成为三兄弟里唯一还活着的。大女儿中专毕业后,在城区的一家美容店实习,租住在城里,每个月微薄的薪水不够她买化妆品和衣服,纠结于从小爱吃肉和遗传自母亲的肥胖体型,对自己身体唯一满意的是手指——美甲后闪闪发亮。手指有时会不小心刮到顾客的脸或是头发,投诉和抱怨,在她骑着电动车回村的路上,很快就消散了。小女儿还在镇上念初中,处在青春的叛逆期,对右耳边延伸至面颊的状似智利版图的胎记耿耿于怀,学校规定女生统一梳辫子,她总是拆散下右边一缕进行遮掩。学校糟糕的教学质量,本身也不是学习的那块料,虽然还有一年中考,对未来,姐姐是她的模板,念技校,学门技术。放学回家,小女儿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似有似无的泪痕,男女感情早已经困扰着她。小女儿和王庆在同一所初中,比她高一级。出现在校园里的王庆,一米七几的个头,总是垂着脑袋,独来独往。父母双亡,缺乏管束,抽烟,旷课,心思都在玩游戏上,一个十四岁少年身上的遭遇,让老师们觉得可怜之外,也对他的未来不抱任何的幻想,适当的纵容,对其不端行径的视而不见,更是关爱的一种体现,辍学似乎是他唯一的出路。众人都忽略了一点,王庆的生母是大专生,乡村中的高学历。中考成绩出来,差十几分能上重点高中。平时散漫和不读书的姿态,更加诠释了王庆有颗聪明的脑袋。是老师们所说的不好好培养王庆实在是可惜,还是家中下一辈只剩下王庆这一个男丁,总之老二一反常态,没有如大家所预料的让王庆辍学在家。王庆去了职业学院,三加二学制,信息技术专业,毕业后文凭大专。当老二凌晨两三点烟瘾发作,起床在客厅抽烟时,他会想到,等王庆毕业,他也五十多了,力有不逮。王庆是家族香火的延续,他也会想到,老大和老三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他。宿命感笼罩在身的绝望,没有让老二谨遵医嘱,戒烟戒酒,多运动,少吃清淡的。早晚都是死,管他娘了个×的,是这个山东汉子在生活面前无可奈何后的嘴硬。老二供养王庆上学,在更多的人心中,是该当如此。当王能好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为了支付医药费,老二翻箱倒柜找出王能好所有的银行卡,镇上的邮政储蓄、农村信用社,城里的农业银行,挨个查了个遍。还有王能好借给杨美容的十万块钱,王能好没有结清的工钱,王能好买的基金。共计三十余万。王能好一辈子攒下的钱,都进了老二的腰包。王父小脑萎缩,顽强活着,生活不能自理,容貌体态凝固在几年前。王母照料累了,锁上门,出去和妇女扎堆聊天,抱怨道,他早晚把我活活拖死。料理完王能好的后事,老二在家养伤——腰肌劳损和肩周炎。半年后,老二两口子继续在盈科门口经营大排档。忙碌完一天,老二回到家,腰疼得直不起身,抬手往嘴里送烟要花半分钟。王庆每个月生活费一千多,一年学费八千。老二埋下头,心里算计,这才第一年,还有五年。毕业了,操心找工作。找了工作,要娶媳妇。娶媳妇,还要买房子。一把岁数了,多了个儿子。这些事,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老大,你这三十万,不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