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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好(16)

作者:魏思孝

接近墓地,王能好的心中涌出一阵酸楚,为老三,更是为自己,自己还能活多少年,过去的四十多年一晃而过,又有几刻是为了自己,又都留下了些什么?王一村的墓地南北东三面被工厂围住,大小不一的上百坟包中站着几个人影。那些坟包中,有祖父母的。今天家族中又多了个新鲜的坟包,此后上坟,要多备点香纸和菜肴,再添副碗筷。

和有些坟前立着墓碑不同,王能好祖父母的坟,只是一个坟包。不立碑,是不知道要写什么,向上追溯,都已不可考。六十多年过去,祖父母的骨殖和棺材早已和土地融为一体。一九四五年,抗战结束,祖父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王能好零星听父亲说过,祖父的脚力好,推着三轮车,一口气能走三四十里。他跟着部队,从河北撤到山东。孟良崮战役,他推着小车往前线运粮食。一场仗下来,死的死,逃的逃。祖父归了解放军,继续运粮食。战线南移,从益都(今青州)装上粮食,一路走到枣庄。运粮的队伍中,他和一个老头投脾气,跟着他回到王一村安家落户。后和外地逃荒来的祖母成家,陆续生了两个儿子。祖母是小脚,连只鸡都追不上。王父向后代讲述时,记忆到此为止。后来,他成了孤儿。对于父母的死,他只知道,都是生病死的,前后不到半年。后来王父进了钢厂,每看到鼓风机会想起家里那只破旧的风箱,这是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从前灶台烧水,王能好推拉风箱,沉闷的呼啸声,传到王父的耳朵里,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父亲推着三轮车,在被炮火席卷的广袤土地上前行,前后无人,形单影只。

王母是本镇辛留村人,父亲是个读书人,民国时在益都当文书,回来后当过一段时间的教书先生。王能好在辛留村长大,他是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当时姥爷身体还算硬朗,记忆中农忙之外就是写点字读会书。后来老二老三陆续出生,王母要去生产队挣工分,没空照看孩子,三个儿子扔在娘家长大。王家兄弟三个,都没怎么读过书,老大和老二小学没念完,算是半文盲。学历最高的是老三,初中上到二年级。老大和老二差三岁,和老三差八岁。老大和老二个子刚够一米六,老三一米七几,他发育那会,包产到户,日子好过了些,顿顿能吃上白面。

墓地里挖出来的坑,浅到也就能栽上一棵树苗,王能好对老三平日里经常混的几个玩伴说,你们来了这几个小时,就挖了个这啊?这幸亏火葬,要是土葬的话,老三这身板,让你们挖个墓,过年也挖不出来。穿着单薄衣服、扎着耳钉的李青说,老好(王能好的小名),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土都冻了,你能,你挖个试试?王能好回,平常你们和老三称兄道弟的,关键时刻,给老三挖个穴,这点事都办不好。曹强年龄偏大,戴着毛线帽子,昨天通宵打牌,脸色发黑,打着哈欠说,我们再是兄弟,也不如你这亲的,你赶紧地挖吧你。他把铁锨踢给了王能好,揣着兜站在旁边。王能好捡起铁锨,说,滚一边去,让你们看看,什么叫饭没吃瞎。

地确实冻了,还好不是腊月的天,没冻透,王能好三下五除二,铲下去不少,其余几个见状,起哄,要不说还得是老大。你这饭没白吃。越说,王能好越来劲,一口气没喘,接连挖下去了抹到膝盖的坑。李青过来,看了下,老大,别顾着挖深,让老三住得宽敞点。王能好用力平复着自己的气息,试图表现出没出多少力,头上倒冒出了热气,脸上挂着汗珠。李青说,老大,站着别动,我给你拍照,你这是要成仙。曹强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大给自己挖坑。王能好生气,你们娘了个×的,别在这里瞎叽歪,把水泥和好。

坑挖好,李青他们进去跳来跳去,夯实四周的地面。王能好坐在旁边,喘息着,累得够呛,给老二打电话。老三的尸体化得差不多了,前面是个煤气中毒死了的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下一个就轮到了。王能好问,骨灰盒买了吗?老二说,买了个最便宜的,三百多块钱,反正早晚也要烂土里。老大说,不是问你钱的事,骨灰盒有多少大小?老二抱着骨灰盒坐在火化室前的台阶上,打量着,就那么大,我上哪找东西给你量去。老大说,你估摸一下。老二用手,一扎一扎,比量着骨灰盒,宽二扎半,高不到两扎。有人从窗口喊,把骨灰盒拿过去。老二说,你管骨灰盒多大,砌大一点,能累死你啊。挂了电话,老二把骨灰盒放在窗口,工作人员戴着厚厚的棉布手套,接过来,问,叫什么名字?老二说,王能越。工作人员写上纸条,贴在骨灰盒上。老二说,错了,我叫王能越。工作人员说,我问死的叫啥?老二说,王能进。工作人员说,过会儿,还是在这个窗口取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