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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70)

作者:张怡微

有天太太问他:“花好看吗?”

他看了一眼,问:“要丢吗?”

太太白了他一眼,骂他是神经病。

他想着,那就过几天再丢。

后来太太又问他:“那……你看我的花好看吗?”

如果当下感染了病毒,昊辰最想做的事,居然是离婚。他终于能自然而然找到一个高尚的理由了,不必再拖累任何人。其次是辞职,那时母亲一定不会介意,母亲就希望他活着就好。然后是,将尸体(如果有的话)运回广州。广州多好啊。又热,又热闹,又没有上海话,又没有爱情和婚姻。

社区隔离时,父母腾出了广州家里的一套空屋。按规定,隔离结束前,他们不能见面。但是,母爱如山。昊辰母亲想方设法地和社区管理人员疏通关系,最后远远地,假装看热闹的民众一样,看了他一眼。他也远远地,看了母亲一眼。情绪的流动和电影里设定的不太一样。两年没见,母亲没有什么变化。她还是那么神采奕奕,边看他走下大巴士,边和周围人叽叽喳喳说话。昊辰隐约都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啱啱十点钟仲唔起身食咗饭未水而已汤有汤肚啊帮忙收拾厨房啊……”当然只是调取声音的记忆,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将这些可被仿拟的女性声音笼统地定义为“爱”或者至少是一种他必须承担的、代表正义的白噪音。身为儿子的他就很难制造出类似的声音,嘤嘤嘤嗡嗡嗡地重复着一些对于生活的描述。细致到描述水开了、汤好了、花谢了……最爱、只爱、好爱好爱、永远爱……

昊辰的房间其实和二十几岁离开家时没有变化。墙上还挂着科比(居然真的已经走了吗?)和周杰伦(居然真的那么胖了吗?)。书架上一些已经看不懂的教材前,堆着前女友送的木质堂吉诃德手办(他收到时其实还不认识堂吉诃德是谁,现在也不太认识,知道他的名字,是因为底座上写了这四个字)、球鞋(就连大学时候的球鞋还依然躺在床底)。闲来无事时,他从书桌里翻出了中学时学校发的国光口琴(他拆开盒套吹了一口气,呛得半死,已经发霉)、美术课画竹子用的碳素墨水(已几乎凝结成碳屑),还有一台真正的打字机。那种手臂很长、很容易把华夫饼干的屑屑掉进去的打字机。

打字机年代久远,已经泛黄。昊辰记得那时候跟着电视大学学打字,从“ffjjddkk”开始训练(如果没有记错,打字机上还留有自慰留下的痕迹,因为掉落在密密麻麻的字臂间难以清洁索性就算了啦哈哈哈)。那一瞬间,昊辰甚至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间屋子,在十四天以后去上海开始埋头建设新的生活,还要表现出期待已久的样子。如果有一线机会,他宁愿回到这里,重新开始。无忧无虑像个动画人物一样,不要长大,也不要太多的爱、太复杂的未来。拉肚子就可以不用上学,看到女孩子就想拉她们头发让她们求饶。

FFjjddkkssllaa;;空格

“我为什么会做这么奇怪的事呢?对着打字机……”

“上学上学恋爱恋爱工作工作死死空格……”

昊辰小时候好像看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发明打字机的那个人,有天看到太太伏案工作的背影,产生了幻觉,他觉得坐在那里的不是自己的太太,而是他苦思冥想的打字机的形状。“如果把妻子的头当作字键,弯曲的臂当作字臂,这种结构不是很理想的设计吗?”

隔离的日子里,昊辰又找到了那个故事,居然是真实存在过的。它似乎解释了他最初的爱情观。那几近荒谬的,又与书写符号有关的反复捶打,变异捶打,捶打至逼到墙角极限后的复归原位,再继续捶打,一年又一年,捶打进阶、吸金币过沼泽、遇到多拉贡、以腹肌深蹲臂力挤压捶打多拉贡、负伤流血能量降低,直至继续捶打,看到金色的VICTORY降落。以指纹传导至主机,感应心跳指数、血压指数,储存记录。留学、异地恋,都无非是如此。

“爱你哦。晚安”是军纪严明的操练口号。“永远爱你”是决心。“2019-nCoV”是要面对的巨龙。他每天都拥有不劳而获、扎实丰富的三餐(母亲通过行贿还会给他夹带一些水果)、安静的睡眠(身旁没有人)、没有市声、没有工作。

那段好日子开始的第一天(距离昊辰结婚,只剩不到二十一天。离去学校入职,只剩不到二十八天),短暂又朦胧,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可真令人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