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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如意(67)

作者:张怡微

原来从伦敦直飞香港就可以从深圳口岸入境回广州父母家,仅一线之差,飞机抵达的前一日,深圳湾口岸封关。于是,昊辰全副武装、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经各种中转后开始隔离又隔离的日子。那一个月的时光,就像换季时从收纳被褥的袋子里抽出的空气一样,是多余而无用的存在。

几乎每一日,昊辰都被困意囚禁在既不中国也不英国的时间,刷着隔离群内的信息,看外国人因为手机没有安装微信和支付宝而无法购买食物。瞥到伦敦留学群的同学们继续被取消机票,或又找到了更高价的回国方案,发现大家好像都比他从前认识的样子更有钱。有人因为抗体检测结果不一致,兜兜转转从赫尔辛基又回到伦敦,为了回国而转机,转机失败又回来,重新自我隔离十天。几百镑的检测费用打了水漂,时间还被偷走了,什么也干不了。群外,依然有人在酒吧夜夜笙歌,以肉身实践“一切看天意”的赌性。那些自我隔离也好像是虚拟的,是一个隐喻。隔离者处处心知肚明,又处处可以逾矩。整个过程,只是为了反流动。想要流动,就需要支付昂贵的成本,赌一把不确定的结果。最后做出了一个在胶水中费劲流动着的意图。

昊辰能顺利回国,恐怕也是这晦涩“天意”的一部分。一时间没人能读懂它和命运之间的许诺。在广州的父母总能从保健群组或旅游群组里挑选出令人焦虑的讯息不假思索地转发,例如某某名人出机场有绿色通道完全不用隔离就直接回家,又如某某部队大院突击来了不少防护人员不知道是不是出了新病人。父亲已经被封号三次,每次都辉煌复活,再度亢奋得好像大病初愈。他好像很享受这个过程,“儿子,新号,加一下”。疫苗该不该打,灭活到底是什么意思,阴谋与恐慌伴随着手机使用而存在,即开即用。谁都不知道,后来广州真的遇到些麻烦。打疫苗的盛况好像楼盘开幕、学区房摇号。只有保险代理和留学生代购的朋友圈以超强的意志力坚持着岁月静好,每天热情洋溢喊着“早安”“晚安”“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仿佛活在新冠病毒笼罩的纪元之外。

大部分手机讯息,昊辰都不回复,烦,他佯装正在倒时差,这虚构的“时差”一倒就是两个月。除了在视频里见见父母和女友,昊辰没有必要再发出任何人类的声音。这反而使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的孤独是被高昂的经济成本维护好的壁垒。他甚至对这种隔离的处境产生出谜样的依恋,比起回国前和回国后,他能预感到这种因离岸而产生的清静是一生中难得的修整和停顿。这一个月曾/将是他(这样一个普通人)生命中孤岛一般的存在。非常扎实丰富的三餐、安静的睡眠、没有市声、没有工作。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最后几个月在CamberwellChurch附近的小公园散步的场景。无人打扰地思考着寡淡的人生。伦敦并不像很多人传说的那样终日郁郁寡欢,偶尔会有美好的下午,可以坐上无人的秋千。荡一会儿,就会有小黑人过来帮他推秋千,完了,他会再让你推他。昊辰知道附近有一家越南菜很好吃,但是没有人诉说。因为没有人可以说,反而像一个私密的谜语。继续推着黑人小孩,互帮互助,不言不语。

在此之前,昊辰在满箱拒信中收到了一个来自上海的offer。时隔一年看,这个教职挽救了他濒死的爱情,甚至,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无从判断这种“挽救”是好是坏,如果没有它,也许他会滞留在伦敦,就和其他学生一样,受着互联网传递来的夹板气,等候封城,等候解禁,“心知肚明”在城里自我隔离地走来走去。他用手机维持着最低频度的恋爱指标,到点打开视频,到点再掐断视频。转眼五年。谁都没想到,这五年过得那么刻板又稳健。甜蜜是说不上的,只是机械化的稳健。保持通讯的过程,就像昊辰小时候看的太空电影。宇航员和地面上的家属保持通讯,殊不知,自己是被克隆的第六代工具人。那些“家属”的影像只是欺骗他们继续奉献劳动的伎俩。真实的家人早已老去、消亡,唯有这地球之外的时空体,还存续着一点点情感的遗迹,让人反复练习、反复观摩,渐渐形成对于人类情感风俗的建构与复制。他有时想,女友是不是个骗术,她是不是虚拟的,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爱你哦。晚安。”但是他说。

爱情在这个时代里越来越像中晚期老年病人喉管中的那口痰液。那些失去生命活力的病人,最终会死于某种堵塞、衰竭。反正不是这根血管,就是那个器官,不是这口痰,就是那口痰。若是垂死中途被某个环节(也许是机器或者他人的察觉)救起来续命,病人远不是健康时的感受,而是被慢慢地驯化为向死而生的过来人,满脸写着可疑的释然,和作为报偿的感恩。也有偶然的情况,例如危机的状况突然就熬过去了,就连医生都解释不清指标为何突然好起来了,解释不清是做对了哪件事,或是做对了哪些放弃。因为做出同样的判断,有些人就没能逃脱死亡的召唤。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合理,又那么偶然。